圈地自萌,先撩者low。本命素还真、史艳文,吃正常成年人的爱情,拒绝炼铜女化
 
 

【素史】曼达罗(番外3·变数)

道境玄宗道祖,六弦之首苍于世已是当世顶峰,但此方世界地大物博,同处巅峰者不在少数。

其中云飘渺蔺无双便是与之齐名之人,崖岸孤高,更有萍山练峨眉已臻登仙之境,更是少履凡尘。这二人俱是一方顶先天,投身向道名震八方,乃举手投足皆能叫人心惊胆战的人物。

但锦烟霞对他们并不熟识。

她打量着那两人,这二人也同在打量着她。

在他们的记忆中,道境复苏的第一年,恰逢异度魔界再被封印,弦首率人重新打开道境轮回,不知从哪里引渡了数百万灵魂,已而道境玄宗总坛再立,道境之中便四处都是婴孩幼童。

玄宗忙不过来,急招过往子弟仍是左右支绌,是以便曾往各处商借人手,连苦境避世的南北中三道宗、儒家势力、佛门净土都借去了不少人。

便是那时,天佛原乡神龙出世,一举飞入道境。

时过不久,又逢上古真龙天策协助,为道境与异度魔界之间划下坚不可摧的屏障禁制。

自此之后,那本该无人生存的道境便彻底重新焕发生机。

就在这玄宗总坛那千百浮峰之外,还有无尽广阔的大地,已逐渐有尘外修者迁居至此。

这两人也是其中之一,平日便在道境边境外闭世修行,协助看守异度魔界。

他二人皆是修道之人,悟天道感天机,早已算得玄宗道境纵然可以再度复苏,那也要千万年之后。

太快了。

二人心下好奇,是以当弦首发信来请,便没有丝毫犹豫,径自来了太乙玉清殿。

才到不久,蔺无双便肃声问:“听闻好友为玄宗曾算过一卦,是为‘六三’?”

六三爻辞为凶,《象辞》记载为:“师或舆尸,凶。”即凡出兵必将无功而返,有大凶之兆,见尸于野。

“十六年前,吾为玄宗一算,只知未来穷尽艰险、死伤惨重,六弦四奇皆有凋零之相。”

彼时点仙台上,视野广阔,雄奇伟岸的自然大观映入眼帘,弦首望景生叹,也道:“但后遇‘变数’,卦象绝境逢生,入了‘九二’。”

下卦第一爻为初九,往上则为九二,即是“遇主于巷,无咎”。这便意味着至穷途却未末路,有变数而至,守中持正,自能遇贤君携手,否极泰来。

仙姑气度沉着,掐指算来,胸有成竹道:“视尔如今气势,颇往飞龙在天之象。好友鞠躬尽瘁,当年之战太过顺利,连吾为自己定下的出山卦象都随之转变,但不知是何种变数,竟有如此大的能耐?”

弦首平抿的嘴角似露笑意,却良久才道:“此变数已不存世间,只留下这数百万灵魂托道境看护。”

他避开这个话题,转而仍说起正事,“请两位来此,一是再为道境卜算未来,天机难测,其中或有劫数降临也未可知。”

“无妨。”既是切身相关之事,两人也本打算探个究竟,无所谓劫数与否。

连异度魔界这样大的劫数都无风无浪地避开了,还有什么劫数是他们无法承受的?

“其二,就是在卜算卦辞之中,算此异界未来。”话至此处,弦首低垂眼帘,凭空多了几分讳莫如深,“若是善果,自然无碍。”

若有恶障,自然要早做防范。

两位顶先天何等慧敏,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下隐生揣测,只怕此异境还藏着什么秘密未曾揭晓。

但玄宗既不多言,他们自然也不会多问。

商议抵定之后,众人定下良辰吉日。

翌日午时,点仙台上,霞光万丈,奔云如海。

浮空悬岛之上人头攒动,诸方高人好似腾云驾雾而来。

剑子仙迹、练峨眉、蔺无双、弦首、墨尘音、赭杉军、锦烟霞同入占卜。地藏王观礼,只觉点仙台三百丈,放眼望去人山人海。

还都是半大的少年少女。

赤云染今日特地开了道场,驾着法器巨舟过来,那巨大的船体宛若鲲鹏一般,陆陆续续下来成百上千的女孩。

练峨眉下意识地侧目望去,十几个穿着道袍的大姑娘井井有条地带着小女孩们排队,手中还举着个小旗子,宛若郊游。

少年少女们齐刷刷地朝着熟人,没一会儿笑声哭声都起来了。

灵虚堂、天官堂两处的少年少女们也走了出来,只是他们显然同其他人不大一样,看起来似乎病气在身,都瘦弱单薄些。

黄商子、九方墀各带两堂,白雪飘等便在下方维持秩序,就在浮岛之上往下看,没有靠近人堆。

“好热闹啊,”颢天玄宿趴在围栏上,“五师叔祖,算命的阵仗要这么大吗?”

黄商子怀里还抱着个昏昏欲睡的小个孩子,闻言正色道:“这是玄宗开境以来,弦首第一次动手开鸿蒙天机鼎,算的不是个人安危,而是一境气运与……数百万未来,压力不小。机会难得,你们仔细观摩,若能从中领悟一二,受用一生足矣。”

“那佛乡的人为什么也在?”旁边又挤上来几人,“是不是去了佛乡的孩子也要一起算啊?”

黄商子低头,逍遥游同丹阳候被挤到身边,两个少年涨红了脸兴奋地往对面的天官堂瞧,“你看你看,小楼又找旻月去了!小梅跟娇娇也在……”

“我们也去天官堂吧?这里好无聊啊。”

说时,一股古怪的味道直冲鼻梁,黄商子眯起眼。

丹香之中,酒气横行。

脸色一青,黄商子把怀里昏昏欲睡的孩子直接塞给了逍遥游,转头拎起那两个少年的衣领,“孟高飞,浪飘萍,哪来的酒?”

两人一僵。

看台一角霎时鸡飞狗跳,黄商子怒喝声被淹没在孩子的惊呼声中,而另一角却显得异常安静。

几个童子神色各异,好整以暇地望着闹哄哄的他们。

“破绽百出还想浑水摸鱼,错其一。”

“明知有危险还要深入险境,唉。”

“反应拖沓以致早失先机,错其二。”

“藏头露尾就不该过于张扬,啧啧。”

“不自量力却仍屡教不改,错其三。”

“众目睽睽之下行动更要谨慎才是。”

绿衣童子皱眉,回头瞪身边人,“吾是好心提醒他们的破绽。”

蓝衣童子微笑,无辜地同他对视,“吾不是?”

“不是,”绿衣童子认真地说,“你是在故意挑事。”

“怎会?温皇明明就很诚心在规劝他们不要重蹈覆辙。”蓝衣童子要笑不笑。

“你撒谎。”

“哪有?”

“你撒谎!”

“你急了?”

绿衣童子深吸口气,“我不跟你吵,令人窒息!”

头上栏杆冒出几个小脑袋,赤羽撑着下巴乐呵呵一笑,同身边小姑娘道:“瞧,果然吵起来了,咱们西剑流可不能学他们。”

“上官人呢?”小姑娘摸了下头上的花花,“他不是总当默苍离的跟屁虫吗?”

“他妹妹霓裳从天官堂出来了,他肯定……欸?这么快就回来了?”

几人低头,一个瘦条条的劲装少年直接冲了出去,如猛虎下山般倏地抱住温皇往后一拽。

扑通一声,两人摔做一团。默苍离眨眨眼,左右瞧瞧没人靠近,不动声色地抬起脚,朝着温皇右脚狠狠一脚。温皇正要给上官一个过肩摔,不想脚下突然失了力,嗷的一声倒在地上,脸蛋都被揉得扭曲变形。

“温皇……要生气了!”

“哇瑟,又打起来了欸。”

“五师叔祖,这里有人打架!”

天官堂中一下热闹起来,少女踩着栏杆加油喝彩,“哥哥加油!哥哥你是最棒的!”

话音刚落,身边人传来更大的声音,“温皇加油,你是最胖的!”

少女霍地回头,怒目而视,“凤蝶,你又帮他说话!”

“因为默苍离偷袭,不公平。”粉衣姑娘冷哼。

旁边看戏的傲然一笑,“温皇就是故意挑事,你们吵也没用。等会他肯定又厚脸皮地凑上去找默苍离的麻烦了。”

“五师叔祖过去了!”

正说着,一道高大的声音出现在他们身后,“你们啊……”

几人回头,神色各异,“小师叔祖?”

“别起哄了,”九方墀俯身,目光柔和,“今天很重要,等会看占卜的时候不要分心,一定要尽力看清楚里面的每个画面,知道吗?”

小姑娘们眨眨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就在此时,一声龙吟清哮似狂风骇浪般扫荡而来,将满天云气也洞然划开,黑蛟自山下一跃而上,阴影迅速笼罩整个点仙台。

四面哄闹声静了许多,黑蛟猛地摆尾,将身上之人全数抖落。

一道魔气势如破竹,男人抱住个女娃,随手丢开手里正挣扎的几个半大少年,大步往前走去。

蛟龙发出一声活泼而躁动的长吟,鳞片幻作如水长绸,庞然身形顿化成高大青年,也一脚踏上点仙台。

“哇,好多人啊!”把手里的童子往地上一丢,黑蛟兴奋至极,“道祖,我把他们带回来了!”

弦首立于点仙台中央,两侧盘旋山道折上穹顶,他微微点头,“好辛苦你了。”

黑蛟乐呵呵一笑,甩着腰上玉佩挑眉,一面转头,“走咯。”

他走得气势如虹,几个少年愣了愣,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立刻慌了,迈开脚步追上去,还带着奶音糯气。

“等等我。”

“我追不上了,慢点。”

“叔父,我脚疼,叔父,呜……”

罗碧脚步一顿,伸手揉了揉眉心,只得放慢脚步。

小团子们立刻滚了过去,抓住罗碧的裤腿一个贴着一个,足足串了七八个。看起来乖巧极了。可小女娃娃从罗碧肩上往下看,却咯咯笑开,“爹亲,俏如来跟哥哥姐姐都在做鬼脸。”

罗碧若无其事,反手提起雪山银燕。

雪山银燕下意识地伸长了胳膊,一看自己跟哥哥们分开,眼里倏然红了,“啊!”

俏如来同小空灰头土脸地滚了一圈,小白靴跑得飞快,举手去抢。顽童们看好戏,跟着哈哈大笑,“要打屁股啦!”

“哇靠,大人欺负小孩,我不服!”剑无极大怒。

“不服?”罗碧冷哼,“你能如何?”

“我们要打败你!”剑风高喝。

罗碧翻了个白眼,从弦首身边走过,“小屁孩,学会吃饭不掉米再说吧。”

剑无极一怔,下意识看眼天官堂,果然见到个粉衣小姑娘正惊讶地看着自己,登时急了,“你胡说,我没有掉米,都有吃干净的!”

“我也是,”俏如来赶紧解释,“我还吃胡萝卜了。”

“我也吃了,还有小师叔祖做的肉包子。”

“先把银燕给我放下!”

罗碧挟天子以令诸侯,轻轻一笑,“不放又如何,想救人,也要看你没有这个实力。”

剑风跺脚,追着罗碧的靴子咋咋呼呼,“你等我长大了,我要向你挑战,我们像个男子汉一样光明正大地决斗!”

众人:“……”

剑无极看他不以为意,更加气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你给我等着!”

罗碧冷笑,得意地瞥了眼后头的萝卜头,带着人直接往鸿蒙天机鼎走。

剑风义愤填膺,“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推翻暴政,解救银燕!”

小空急得火烧眉毛,“拜托,这种话不要吼这么大声。我们要悄悄累积实力,然后惊艳整个九界……哎呀。”

脚下一住,罗碧眼波微动。

萝卜头们没来得及刹住脚,一个接着一个撞上他的腿,跌坐在地,茫然抬头。

黑蛟身体微僵,看了过去,墨石般的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心潮澎湃。

童子打闹的声音仍是绵绵不绝,点仙台阵法左右莫名安静几分,鸿蒙天机鼎发出莫名的、泛滥的潮水声。

弦首注视着童子亢奋的眼,缓缓将拂尘换了一手,目光闪动。

小空爬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顺手扶起剑无极,“干嘛突然停下?”

蔺无双正觉这群萝卜头颇有意思,不意气氛似乎悄然有了变化。他抬头,见练峨眉身边的墨尘音静静地叹了口气,望向鸿蒙天机鼎。

地藏王扶起跌倒的俏如来,轻轻拍去他身上灰尘,抬眸注视着那张圆润福气的面孔。

“你叫俏如来?”

    僧人宛若一泓平湖,沉练的声音让俏如来失了失神,“嗯。”

俏如来有双金色的眼睛,如炽日般。

干净,透明。

同那双沧桑的、痛苦的眼睛截然相反。

四周似乎安静了,僧人有种神奇而温柔的磅礴力量,叫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他伸手揉了下俏如来的头发,而后才道:“快过去吧,不要耽搁了吉时。”

黑蛟反应过来,连忙开口,“对对,别耽搁了吉时。罗碧,”他拉起俏如来的手,叹了口气,“罗碧,走吧。”

九界的历史典籍圣城有、道境有、天佛原乡也有,孩子们看过也是理所当然,不值多想。

“爹亲,”忆无心也提醒,“该上去观礼了。”

我知道。

罗碧仰头注视着天空,默了两秒,回头一哂,“是要晚上吃烤肉,还是继续留在这里造反?”

那当然吃饱了再造反!

孩子们一拥而上,离开鸿蒙天机鼎。

点仙台上云雾缭绕,眨眼云烟化作巨大阵法,宛若一道接天连地的高墙。祥瑞护道,顷刻便将那方圆百丈,连同那鸿蒙天机鼎都笼罩其中。

神龙破空,在最后一刻遁入阵法,释出半身龙气,阵法内的道韵被拉到极致,霎时瑞气千条,霞光如泼,如梦如幻。

锦烟霞入阵抬头。

国无土不成国,可圈土本为治民。九界的民在哪里,九界就在哪里。

她闭了闭眼,望向弦首。

“前辈,请。”

 

鸿蒙天机鼎在此伫立不过十六年,法器炼自玄宗之手,鼎藏玄宗造化,气贯鸿蒙,能以道术秘法净化恶气,散布清光,洞察天机变化。

神龙结界开,犹如极光遍布天宇,清气霎时充盈界内。

这里是修道者的天堂。

鸿蒙天机鼎微微一颤,青铜三足大鼎中香炷忽然疯狂燃烧,浓烟汹涌。丹香与药味沁人心脾,罗碧坐在台阶上,望着结界中的模糊影子,一语不发。

“爹亲。”

他低下头,注视着怀中女娃。

其实转世重修之后,他们之前已经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过往因果感情都该如过眼烟云。什么夫妻、爷娘、父女、兄弟,这一世都重新选择。

罗碧并不喜欢曾经的身世,他全然可以舍弃这个名字,舍弃自己的出身,带着妻女远遁。

但对上那双秋水般明净的眼,罗碧还是止不住露出几分柔和,又觉得过往也并非一片狼藉。

“无心想说什么?”

忆无心靠着他的胸膛,轻轻地问:“这个占卜可以找到娘亲吗?”

找不到的,这占卜不过是确定他们身上有关接引留下的因果可有被彻底洗干净而已。

他们还存在着接引的记忆,虽然接引早就不在这个世界,这些记忆已经无法起到任何作用,但玄宗到底还是不放心。

罗碧将忆无心抱在膝盖上,平静道:“你娘亲当年说过,让我们等她。没关系的,也许她这一世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再等一等。”

结界中的浓烈光芒缓缓变得透明,力量在疯狂的消耗之中迅速薄弱,一股说不出的气机赫然弥漫四面八方。

广场之上彻底安静下来。

大人孩子都似心有所感,默默望向天空。

却在这时,罗碧忽然听见身边人问:“叔父,”他侧头,见俏如来偏头问他,“玄宗说我们是天生地养的,也有亲人吗?”

阵法中传来轰隆声。

剧烈的光射下来,少年的面孔变得犹豫怯缩。

罗碧笑了声,伸出手,在他头顶用力按了下,“当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也有父母,也有兄弟,你们虽然没有了血缘,也可以放弃自己的名字,走上新的道路,但仍旧能够选择自己想要的家人……因为我们还活着。”

“活着……”

俏如来转头,望见阵法之上浓云散开,阳光清澈地映出不明所以的片段。

有北海水波翻涌,虬龙翻起浪花,幼鲲与鲛人并肩而行,倾波风采夺目。

有百妖过境,新藤越过山峦,大妖持长刀腾挪数百丈,抓住藤蔓皱眉惊疑不定。

还有翼人撑开双翅,雄鹰与白鹤厮杀互搏,云鼓雷音敲响,天剑横空坏了清净,老僧抓着藤条跺脚。

更有儒生百态,先生摇头晃脑,熟读礼仪春秋,学童翻出窗外、越过墙垣,掀起眼帘的瞬间,似曾相识。

甚或魔氛笼罩八方,火轮飞跃酷烈岩浆,年轻少女推着两个跟班气急败坏,面上魔纹曾载于九界历史之上。

而至狂沙万里,荒漠无边无际,雪白宫殿群霍然映入眼帘,金顶之上宝光璀璨,喇嘛与法螺声撼动七情……

脑海中迅速划过了什么,俏如来听着那钟声,蓦地站了起来。

“人间!”

……

被罗碧一脚踢进裂缝的那一刻,俏如来终于反应过来。

通道炽烈的风险些撕碎他的灵魂,剧痛从四面八方袭来,莫名的恐惧骤然降临,俏如来蓦地抓住那年轻喇嘛的手。

“龙泉……龙泉中有人间!”

那是他们一同凝聚出来的力量,是九界天道的力量,只有那力量可以蒙蔽接引,彻底颠覆死局!

喇嘛有些慌了,他根本看不清俏如来的面孔,更遑论他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

俏如来还要开口,罡风却骤然加剧,将他猛地从通道之中撕出,抛入岔道。

那一阵风太过猛烈,接引最后一击几乎彻底毁去通道,俏如来睁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会在这可怕的撕扯中支离破碎。

可那凶猛强悍的力量却突然一下散去了。

就像落入无底洞的身体骤然着了陆,俏如来往上一颤,仿佛四分五裂的身体正在慢慢合拢,竟许久都无法动弹。

他过了很长时间,很长时间才终于站了起来,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沙漠。

沙漠一望无际,看不见寸土片地的青绿,俏如来不认识这块地方。

他心里无端慌得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只是无从开口。

记忆太模糊了,他昏昏沉沉地在沙漠中游走,本以为再过不久自己就会烟消云散,谁料却被困在最近一片绿洲。

那块空间并不大,俏如来想要帮忙,可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他被困住了。

可到底困了多久,他也无从得知,直至见到那个人。

素还真。

神龙之气快要消散,鸿蒙天机鼎释出的宛若幻梦般的景象也将消失,俏如来脊背发凉。

记忆层层叠叠的枷锁被蛮横打破,势如破竹的力量将那断裂的记忆倏然拉回人间!

“九界……”

接引圣城人来人往,那里沟通着西域北域、南域东土,虽临边陲之地,却又紧挨着魔剑道与北城皇朝,佛教徒与儒生扎堆出现在此处,就连北域如今的上师布德都几次拜访此地。

那是个很庄严的地方。

六年前,那里有过一场神迹,听闻苦境素贤人在此破开空间,一举踏入了仙界神境。

十六年前,那里曾经有过一个,昙花一现的末世族群。

十七年前的大雪之日……

大雪……

北域雪山深处,布达拉大雄宝殿之前,三藏考验未来境中,执杖僧人带他脱离而出,赶赴西漠……

然后……

脸色蓦地苍白,剜心的剧痛从心窍向外延伸,俏如来睁大眼睛,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他去西漠干什么?

为什么自己想不起来,那里应该有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他没有半点记忆?

他忽然捂住心口,胸腔震颤如鼓,眼角的经脉仿佛在寸寸往外挣扎,痛得撕心裂肺!

西漠有什么……到底有什么?

为什么想不起来,他抬起手,突然用力捶了下额头,快想起来,快……快想起来!快想快想快想!

——精忠。

他抬起头,肩膀却被人用力抓住,眼前蓦地一黑。

……

俏如来一直都知道,在接引那污浊黑暗的阴霾下,还藏着一抹名为“人间”的种子。

人间带来了素还真。。

但俏如来无法彻底确认素还真是否真是破局之人,他带素还真去了万年菩钟,那里也是人间的起点。

只有在那里,人间才能真正现出原形!

但俏如来仍旧不敢与之交谈,他曾抓住那片白色的迷雾,声嘶力竭地叮嘱。

——藏起来,你要藏起来!去找到爹亲,去找到祭灵选择的主人,为他们开辟出路。你要记住,不要让他发现你,你要记住!

那无尽时光之中,他们就窝在那不见天日的坟场中,一日复一日的等着时机降临。

等着命运的交汇点。

但命运加诸于他们的灾难无穷无尽,还要在最后时刻开一个那样惊悚而恐怖的玩笑!

“为什么?”

记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消散,俏如来追出宫殿,身边似乎还有人在跟着他、阻拦他,他恍若未觉,死死抓住了谁的衣裳,又一次声嘶力竭,“为什么最后会失控,为什么?”

他睁大眼睛,灿金的瞳中布满血丝,掐进掌心的手指鲜血淋漓,眼泪湿了整个面庞。

罗碧没有说话,他将人抱进怀里,望着整个点仙台。

夜色已深,点仙台四面八方终于安静下来,稀稀落落的人影散落各方,鸿蒙天机鼎上仍旧香火兴盛。

“史艳文……同接引的因果太深,数千年同行,已经分不开了。”

罗碧知道这很难接受,但事实就是如此。

“九界夺回了它的力量,你的父亲也要挣脱强加的命运。俏如来,很多人都在那场战争中受到重创,他们有人魂飞魄散,在破碎中等着无数次轮回重生,他们也如酒吞童子,只能靠着薄弱的因果与岌岌可危的灵魂勉强转生……”

他说了几句,心口不能安宁,安慰不了任何人,自己也觉得浑身发毛。

天命。

天命就活该让人来受这场磨难,为何不是天自己去填补自己的错误?天又凭什么凌驾在人之上?又凭什么要人去承载它的授命?!

他闭上嘴,觉得如鲠在喉。

“睡吧,”罗碧捂住他的眼睛,从繁星过处寻觅上一世的熟悉天空,那个破碎而无情的血红世界,“睡一觉,你们很快又会忘了他。”

天最终还是赢了。

是它赢了,赢了接引,赢了素还真,赢了史艳文,赢了所有人。

它用它的绝对与无情残酷而凶狠地抹平不该有的因果,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力量,将触角伸到另一个世界,从素还真身上谋取自己重生的契机,然后用另一种方式重铸了一个没有人类侵扰、庞大而孤独的世界。

说到底,它从头到尾不过是在践行自己的法则、维护因果报应而已。

只是人类太过渺小,千万年的爱恨真的伟大吗?法则之下,这一切如游戏般被轻而易举忽略,一个“公平”就能让所有人望眼欲穿,无话可说。

俏如来咬破嘴唇,他抓紧了袖子,浑身颤抖,终于控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

哭声带来无止境的寂静,半大的童子靠上来,无声拥住兄弟,坐满台阶。

夜幕箫音为伴,呜呜咽咽的风中卷来数不尽的复杂叹息。

天要杀人,无所不用其极!

锦烟霞仰望天空若久,平静的面上洒落淡淡月色,长发之上银辉笼罩,裙角拂过云烟,似下一秒就要凌空遁去。

“你还好吗?”关切的声音传来。

她回过头,见是赤云染,微一颔首,“孩子都睡了?”

“放心,弦首亲自开启天音大阵,足以安抚他们的情绪,不令惊魂之事发生。”白日一场占卜,留下的痕迹太重,让他们有些神魂不属,赤云染也很是忙碌了一番。

锦烟霞看眼台阶上逐渐睡去的人,伸手揉了下胳膊,“占卜的结果是上上签,道境气运蒸蒸日上,弦首可已经选好前往天波浩渺驻守的人了?”

玄宗关闭了黑暗道,于天波浩渺再开两境通道,镇守的人中必然会有一弦。

“弦首会亲自下去镇守,”锦烟霞所料不差,赤云染道,“到时吾同翠山行会同行,一步禅空在苦境修行,你可也要下去?”

“自然。”她没打算让一步禅空彻底修佛,迟早会将他带出那个万圣岩,锦烟霞精神稍复,轻哼道:“苦境的宁玛僧人不是也能成亲?”

赤云染忍不住笑了,伸手抚了下白纱上的红流苏,“吾看你下苦境应该还有别的目的吧?”

那是自然。

“鳞族之人去了北海倾波族,吾之前在天机鼎中似乎发现了梦虬孙,自然要去确认一番。”说到这里,锦烟霞忽地想起黑蛟,“黑蛟呢?”

占卜之后就没见到人影。

赤云染正要开口,一旁却出现个紫色身影,声色清隽,“百妖路有妖藤出没,黑蛟已经先去了。魔世之人也在各方魔族露出痕迹,你若想去,也可至苦境找寻。”

“大师兄。”赤云染回头。

“带俏如来他们下去休息。”弦首对赤云染道:“这里还有几件小事要处理。”

今日俏如来几个受到的冲击不小,灵虚堂、天官堂中怕是一夜都睡不安稳,赤云染心领神会,忙即点头。

弦首转头,再望向锦烟霞,“玄宗之事吾会暂交赭杉军处理,七日后下苦境驻守。”

“这么快?”锦烟霞看眼众人聚集之处,提步往那方走去,“那俏如来……”

“地藏王便是为他们而来。”弦首转身,望向鸿蒙天机鼎。

当日俏如来出现的时机不巧,青莲法座带他离开布达拉,前往西漠的第一眼,便看见史艳文被震碎因果当场身亡。

他所受刺激太大,今日一场占卜,竟让他回忆起了几段过往。

可惜,这些记忆如昙花一现,难以存留。

除非俏如来也像他们一样,得到了神骨力量的加持。

锦烟霞步伐不紧不慢,当初她受伤太深,最后那一日发生了什么,她浑然不觉。苏醒之后,自己也已经身处天佛原乡,休养了一年方才勉强恢复。

她其实不懂,“为何最后会失控?”

弦首停了下来。

地藏玩等人侧目看来,见点仙台外星空皎洁,紫袍道人目中若有隐秘流动,俄而重新迈开脚步,却问她道:“你以为呢?”

在他们的眼里,那是为何?

“吾……不知,”锦烟霞凌厉的眉缩紧,“罗碧说九界已经支离破碎,天道为了夺回自己的生机,在冥冥中制造了这个意外。”

“可以,但还不够。”

话音方落,地藏王已摇头道:“彼时九界的力量已经薄弱,它无法彻底操控人间。”

“但祭灵的力量也已近消磨。”锦烟霞不愿怨天尤人,但她实在想不到其它的原因,“阁下不也说过,素还真带去了生机,这样的巧合,让人如何不起疑?”

天道要取回自己的东西,谁能说它错了。

大厦将倾,庙雀安在?它维系着世间万物生灵存续,拿回自己的力量才能恢复一个世界的平衡,它做错了吗?

没有。

正因如此,才更让人感到无奈,感到不甘!

“九界的力量不足以扰乱人间,”十六年前因果断,而自谈无欲拿着长剑恢复他们的记忆开始,已经过了六年,弦首缓缓道,“当日动手的不止九界。”

此言一出,点仙台上气息顿沉。

锦烟霞心下一惊,脸色有了细微的冷意,“什么意思?”

那时人间是由素还真所握,能够调动人间的除了九界本身的力量之外,那就只有……

“不可能。”锦烟霞心口发毛,“素还真若要杀他,何必又要救他?”

墨尘音百感交集,“道友,吾想弦首所说的,应该是另一个人。”他手指向天,露出几分讳莫如深,“有一人,比祭灵强悍得多。他的身上也有一段因果——一段被利用的因,还未曾偿还的果。”

众人眼神微变。

此间天高地阔,无端的逼仄感却朝着心口迫近,锦烟霞头皮一麻,“你是说……”

魔皇弃天帝?!

脚步声踏过耳边。

锦烟霞压下眸中惊疑,却还未及侧目,就先听来者冷哼一声道:“连祭灵这种东西被人利用都要叫嚣两声,何况真正的神祗,这并不奇怪。”

——神之劫数,岂是这千万年就能结束?残灵亦不过是考验之一而已,若无法破除凡尘之心,便无法堪破九天之劫。

弃天帝最后一招针对的是神柱,可留下的余威却似暗流澎湃,对战场未必没有造成影响。

“但除了他,人间的本质是龙泉。”

神灵在世,本就是随心所欲,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存在怎容许凡人利用?但他们却也一直防着魔皇,因此即便有弃天帝暗中动作,也不会损及大局!

那句谶言留下的危机并不在于此。

——若无法破除凡尘之心,便无法堪破九天之劫。

罗碧压低声音,“能够影响龙泉的,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就摆在眼前,众目睽睽之下豁尽全身力量打开因果世界的入口,留下的喃喃自语中诉尽凡人不甘,可那又如何?

锦烟霞轻吸口气,“你说的是……史艳文自己?”

“人间的力量本就属于史艳文,”这个猜测俨然已经存在于众人心中若久,此刻被点明,弦首等人竟也没有意外,“或许是龙泉感应到了史艳文不计代价的做法有伤性命,也或许是史艳文当时为了挽救谈无欲等人力量不够,下意识地寻求龙泉的相助,以致于……人间擅动。”

他说得已经极为委婉,倘使再明白一点,那答案之残酷只怕更让人无法接受。

“素还真去得迟了,九界的力量在苦境逐渐消减,他慢了数个时辰。”

九界的责任是史艳文最后的牵挂,当这沉重的牵挂彻底放下,那他就需要一个继续的理由。

但那短短数个时辰,让他心中灼热的期盼一点点凉了下去。

寒风刮骨,点仙台左右鸦雀无声。

锦烟霞仿佛明白了什么,荒唐又残酷。

祭灵搏命的最后一击,魔神回归神界造成的空间动荡,九界天道的因果报应,人间下意识地护主,即将放下责任的未来,饱受煎熬失去寄托的灵魂,还有……还有史艳文自己。

在那短短的数个时辰之内,在那么多人的注目之中,史艳文在想什么?

他仰天苦笑时最后的呢喃与黯淡之下,还藏着什么?

“过去了。”

罗碧声音微哑,“说正事吧。这次占卜的结果如何?”

过去已经无法改变,那第一批人本就做好了身先士卒的准备。

而史艳文也的确做到了自己当初立下的承诺。

——何况在下还未倒下,诸位何必冒险于前?

弦首默契而体贴地点头,略过了这个话题,而后露出一丝笑意。

“变数已去,春和景明。”

绷紧的肩膀微微松懈,罗碧同锦烟霞交换了个目光。

这本就是他们准备好的未来,再探究缘由已经毫无必要,孩子们总会长大,俏如来等人也总会明白过来。

末日已经过去,他们迁徙到了新的世界,将融入新的生活。

“那就再等四年。”

罗碧活动了下肩膀,行至点仙台前,回头看了一眼,“吾要去边境待几个月。”

话音方落,男人魔气冲天而起,身体瞬息化作黑芒射破长空而去。

锦烟霞见状,也没有多留,一道龙影掠入天穹。

夜风中隐约还带着孩童的哭闹声,入睡前的时刻最是令人手忙脚乱,如今年长也倒罢了,当年婴童成群,个个虚弱,玄宗几乎彻夜难眠。

好在后来各方商借不少人手,而今过了十六年,玄宗内外已无手足无措之患。

玄宗道生从浮岛下来,正逢几位前辈在点仙台交谈,立马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弦首。”

“嗯,”弦首寒暄道,“今日辛苦,这两日可自行休息,不必来了。”

道生目露窃喜,却矜持地说道:“师弟师妹们很可爱,都能自理自管,徒儿不辛苦的。徒儿告退。”

弦首点了点头,道生从两旁宽大漂亮的山道下去,按捺不住地窃窃私语。

风静云暗,四下无人。

一声意味不明地轻疑忽而响起,“吾有一问。”

玄宗几人侧目,地藏王缓慢拨动佛珠,带着几许微妙看过去。

蔺无双的身后繁星闪烁,与弦首齐名并肩的高人于沉默间静听所有因果来去,以局外人的身份听得一段天方夜谭,权且当作真相,语声带奇。

“圣城背后的传说,竟是真的?此事,剑子也知道?”

剑子仙迹一笑,“曾在战场一行,好友佛剑记得清清楚楚,受佛牒影响,在下是想忘也忘不了啊。”

仙姑背着拂尘,肃状坦然,“这样说来,素还真在圣城消失,据闻曾留下十年之约,也是真的?”

“自然如此,”墨尘音算算时间,“也只有四年了。”

蔺无双目露精光,此刻方道:“这样说来,今日卜算天机,算得应该还有四年后之事。”

四目相对,弦首哑然一笑,对两位拱手而揖。

“瞒不过两位。”

他算的的确是四年之后的九界,素还真能够回归,也牵涉着道境未来的变化。

“当年道魔大战,道境毁于一旦,只剩方寸之地。而九界旧土被摧毁殆尽,留在西漠也是遗患,吾便将之挪入玄宗,以其千里山河作为奠基……重新演化。道境上古开始便是由玄宗与异度魔界对峙分立,如今隔开异度魔界的阵法,也是吾以玄宗阵秘、宁玛教宗遗宝及九界后来所留的诛神灭魔阵而融……这阵法还不够稳定,而异度魔界也有人可入苦境。”

弦首点到即止,两人当即会意,微蹙起眉。

异度魔界之中,只有银鍠朱武一人有记忆残留,但其他人对其也未必就能言听计从。

“这样说来,罗碧……”地藏王若有所悟。

墨尘音点头,“他本就具有异度魔界的精纯魔气,在边境镇守,最是合适。”

这道境的人会越来越多,四面八方的道子都将汇聚于此,曾经被道境疏散至四境的人们也会缓缓回归。玄宗作为道境最大的组织,有六弦四奇坐镇,辈分之高四境仰目,必然会有人对这群人的出现感到奇怪。

九界的人们若要在这里占据一角立足,自然需要功绩。

道境收容九界遗民,作为代价,以神龙之气充盈山河,以九界曾经的地基来重新演化再现昔日道境,再让罗碧镇守边疆警惕异度魔界,任谁都不会对九界的迁徙再有异议。

“那今日卜算结果如何?”练峨眉问。

几人相视一笑。

“四年之后,自见分晓。”


06 Feb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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