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境再生变故,惊天动地的力量自北方深处呼啸而来,眨眼传遍整个苦境,震得所有人都提起一口气,不敢吱声。
史艳文看清了遥远的西方,神色为之一凛。
一夜之间,第二根神柱再次崩断,苦境大地竟在沛然疯狂的力量下地裂山崩,整个地面都在往东推移,广袤无边的神州陆地竟在眨眼之间一分为二!
倒灌的海水直没中原峡谷,迤至千万里,奔汛猛虎之流浩浩汤汤,罹厄霹雳之属溃溃泱泱,海鬼山魂不绝如云,举世倾覆之危就在眼前。
不必细看,史艳文就知这次的神柱崩毁必然会造成更大的苍生罹难,遍地哀嚎,死伤只怕不计其数。
而神柱崩溃释放而出的力量却在这时海啸般涌入异度魔界,北方立刻传来了奇异又可怖的气息。
天昏地暗中,史艳文都止不住头冒冷汗。
却在此时,一道磅礴力量自东方对冲而来,一举冲开昏暗阴沉的天空,露出蓝天白云!
那力量清净纯净,接引久不见阳光,饶有兴趣地支颐浅笑。
“玄宗弦首确有乱天之力。”
他思索片刻,忽弹指一去,顺水推舟地竟将那力量直接送到了北方深处,挑衅般勾唇,而后便消失在了翠环山上。
史艳文低眉凝视脚边碎影,暗暗计算时间。
“你在看什么?”
手指一抖,史艳文回头,见帝如来不知何时竟来到身边,不禁哑然,“前辈还不走吗?”
帝如来摇头,扫过他手中铜板,“算什么?”
史艳文将手反扣,默默摇头,“只是一些无关紧要之事,”语罢话题一转,“前辈此刻合当尽快离开此地才是。”
“若以因果牵绊,是远是近有何区别?”帝如来天生带着几分庄严,金色袈裟在阳光下近乎透明,让人止不住生出几分清净之心。
史艳文蓦地低头,凝视着自己掌中纹路。
这副身体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只有做了这件事,一切才算完。
他何来的清净?
帝如来听见大地传来的哀鸣震动,合掌叹弥陀,转眼又问:“施主,此境与九界相比,如何?”
“苦境吗?”史艳文收拢神识,虽然天灾人祸数不胜数,可大地却仍是欣欣向荣的,“这片土地还很年轻,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
“这场灾难下,依旧如此吗?”帝如来又问。
史艳文默了默,回过头,倾身一礼,认真道:“依旧如此。”
这片天地寿命还长,魔皇的目的是毁灭人间,他要重新清洗神州大地,除尽的是人类。玄宗算尽天命,最是明白这场灾难。
接引将之称为人间的考验。
——冥冥既定的天数,便是考验。应劫渡厄的人便是人间的未来,异界之人参与进来就是破坏“游戏规则”,只会备受天道排斥。苦境自己为自己铸下的灾难,艳文,九界自身难保,你也管不了别人。
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而言,世间生灵轮回不休,一切毁灭与再造不过是场“游戏”。
魔皇本就是毁灭与再生之神。
人间界的人类不合心意,于是他将一切推倒重来,而素还真想让人间循着天理自然运行,史艳文想要帮他……只是接引已经不受控制。
帝如来默默收回视线,合掌垂眸,望着祭坛之上的黑色纹路。
倏而,祭坛轻震,扶摇直上,祭坛腾空带起的压力将琉璃仙境骤然击溃,木托惊恐地跑了出来。
史艳文伸手,木托嗷嗷叫着乘风而上,险之又险地跳上祭坛,抱住了他的胳膊。
“怎么回事?祭坛怎么动了?”
史艳文看他肚皮上的伤口已经恢复七成,复又抬起眼帘,蓝眸映出广袤无比的大地,目光深邃无比。
“接引在召唤。”
……
接引去那地裂处看过,倒是真如想象中般,地面留下了深不见底的残缺。
然而即便如此,苦境这片大地的灵依旧好整以暇,他能够感觉到山川之灵的惊动,但没过多久便冷静下来。
它们不过是换了个位置,到底仍旧屹立生长着。
人类的消亡对山川大泽而言,就如同树干上的白蚁,它们没有感觉到世界的衰弱,也就不在意人类的生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接引在山河椅上轻笑,“这是一场针对人类的灾难,山河之灵选择了冷眼旁观。”
它们与孤有何不同?
史艳文坐在祭坛边缘,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身边还有帝如来坚定沉稳的气息。
良久,他回过头,认真道:“至少他们不曾吞噬人类。”
它们只是冷眼旁观,却并没有从中破坏人类的挣扎求生。
接引淡淡道:“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还不曾受到威胁。再者,山崩地裂海啸不就是吞噬?”
“如果连它们的存在都受到威胁,人类早已束手无策,”史艳文低头,将木托放在身边,扶着边缘站起来,“彼时,艳文并不否认天地万物自有其挣扎抢夺生机的公平。”
“是啊,”魔气侵入山脉,地面生成焦土一片,接引意味不明道,“天地万物自有其挣扎抢夺生机的公平。”
而孤,抢赢了而已。
他凝视着史艳文,目带欣赏,如同欣赏自己的战利品。
史艳文神色肃然,儒姿挺立,与旭日金光同化。
倏地,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木托站起,精纯魔气拂过他的身体,让他通身毛孔都禁不住张开来,呼噜噜地低吼起来。
魔,大魔,惊天大魔!
他伏在边缘低头看,却被眼前景象震得一脸空白,旋即把头一低,又讪讪缩了回去。
祭坛不过数个时辰,便已疾行千里,但见数百丈下赤地无尽,地面皲裂如蛛网,曾经广袤美丽的大地竟然在短短时间之中变得荒凉破败,只有那座座高山耸立,秃鹫乌鸦乱飞,却几乎看不见一条人影。
危险的压力不断靠近,群鸟惊飞,朝着南方扑打翅膀。
庞大的朝露之城映入眼帘,它雄伟屹立在只能仰视的高原上,速降的冷空气中,蛰伏着一股强悍而沉重的力量。
史艳文忽而开口:“接引,艳文想下去会一会朋友。”他回过头,“稍后再行前往魔城拜见魔皇,您要我陪同吗?”
祭坛缓慢停下,接引倒是好奇,“你跟他何时成的朋友?”
“毕竟身份相似,艳文总有几分好奇。”凉风吹得他神色也冷淡,云中水珠侵入皮肤,史艳文转身望向帝如来,“请前辈也陪我走一趟可好?”
帝如来倒是想去魔城走一趟,不过史艳文开口必然有其目的,他想了想,也没拒绝,并且一步上前,直接抓住史艳文跳出祭坛。
“等等,我……”还在。
木托下意识就要跟上去,但还不等他反应,那两人已经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他趴在祭坛边呆了半晌,尾巴尖都绷直了,良久回头。
接引撑着脑袋,灰白瞳孔一瞬不瞬落在他后背上,不知在思索何事,似乎有几分不悦。
木托讪讪,正要自己跳下去,哪知接引突然笑了声,祭坛朝着魔城一闪而逝。
木托毛一炸,绝望回头。
“史、史艳文!!”
倒灌的风吹起衣,史艳文下意识抬头,祭坛仅留下了道幻影。
越是靠近地面,越是能够嗅到浓重的血腥味,数不清的尸体遍布方圆数十丈,那血腥味让史艳文眼前莫名发昏。
帝如来微眯起眼,看见遍地残尸,断裂的肢骸七零八落,被荡平的地面留下了清晰明了的圈,残留的力量依旧让人心惊肉跳。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落地。
一具特殊的尸体躺在视野中。
那尸体面容粗犷,身材高大,身上全是血,犹如倾颓的高峰,至死都维持着一脸怒容。
“前辈可见过此人?”史艳文疑问。
“看起来像是识界之主。”将异度魔界战神坑死的一界之主,竟就这么躺在这里了,“识界对上过魔皇,但这里并无多少魔兵伤亡……”
心下蓦地一沉,帝如来脸色沉重。
异度魔界的兵力经过几番摧折,早已不复当初,但识界死伤如此惨重,连识界之主都丧命于此,而魔界却没几个人丧生。
这便意味着,这场战争几乎呈压倒性的胜利!
帝如来环顾一圈,放眼望去,尸横遍野的战场之上,秃鹫流窜,糜臭的血肉中拂过无情残酷的风,让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识界率兵入侵苦境中原,与魔界曾并肩一时,如今只怕是尽数摧折于此。
而在这这战场之上,还有个活人。
男人一身黑色侠衣,长剑归鞘,或许不曾料想过会在这里看见史艳文,眸中带着几分疑色,“是你。”
“艳文有事想问。”史艳文侧身,“前辈……”
“死者死矣,贫僧亦要将其收埋。”帝如来提醒他,“你有半个时辰。”
佛者慈悲,不忍见黎民之苦,即便是曾经的入侵者,死后亦许其超脱悔悟的法门。
史艳文望着他身上的功德金光,竟有几分心酸,默然伫立良久,方才转头走向男人,抬手取出一瓶丹药。
“这是我从琉璃仙境取出之物,可以疗复伤势。”
男人气势低迷,丝毫看不出是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翩然公子,宛若历经江湖风波而平添沧桑的浪子,并没有拒绝他的搀扶。
“这是你我第二次见面,”两人走到一旁,靠着树干坐下,“神子。”
“据闻战神随火焰魔城一并掩埋,原来是金蝉脱壳,”史艳文对上他目光,熟悉而复杂的情绪在心口酝酿,话到嘴边反倒迟疑,复杂道:“你身边的人呢?”
银鍠朱武服下丹药,未及调息,先撑着膝盖看他,反问他:“你身边的人呢?”
四目相对,史艳文竟无话可说。
“你不该去魔界。”良久,银鍠朱武换了话题,“此刻苦境对魔城恨之入骨,你再来此地,便也是他们必杀之人。”
这是一条绝路。
史艳文自然知道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但他已经走到了这里,就不能不继续走下去,因为停下来的代价,只会更大。
而往前走,走到轮回到尽头,或许还有扭转一切的机会。
但他很好奇,“你为何会跟识界的人马在一起?”
银鍠朱武仰天苦笑。
这里深处高原,近西北藏地,距离魔城远,也不是很远。他哪里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在这里感觉到呼吸艰难?
战场上凄厉呜咽的寒风中,似有无数冤魂哀嚎,异度魔界掌下的血腥造就了今日的报应,银鍠朱武也不例外。
“吾妻九祸,一心捍卫魔界,持内政定江山,是当之无愧的王者。”他缓缓开口:“她与吾有两子,俱骁勇,擅征战,重情义,是一等一的好儿郎……”
时间紧迫,但史艳文并没有打断他,他停在原地,用一种包容静听的姿态聆听喃喃自语。
即便立场不同,在魔界看来,他们仍旧是异度魔界的英豪。
但英豪最终也折损在了战场之上。
九祸将二子魂魄重新孕育,再造圣魔元胎,欲树魔界无上威严,却丧于难产。
银鍠朱武往后半躺,声音沙哑。
“那不是难产。”
女后怀孕期间又遭咒杀,此后生育艰难,银鍠朱武便以为是难产。可孕育圣魔元胎所需的何止是两条魂魄?还有无法容纳此强悍元胎的母体性命!
圣魔元胎,双体三魂,宛若同时具备三个元神,本就是魔皇所创。
九祸将身心俱付魔界,银鍠朱武惊痛不已,是魔皇告诉他,摧毁神柱的力量可以复活九祸,是以……酿成惊天大祸。
神柱崩,神力涌入异度魔界,苦境地裂海啸,死伤惨重!
银鍠朱武虽为战神,却曾经游历苦境,刚毅肃然的面容下绝非丧心病狂之心。在发现神柱崩塌造成的惨状后,银鍠朱武骇然失色,强忍心惊趁机金蝉脱壳,与苦境联手,试图夺回发妻之躯,对抗弃天帝,欲弥补罪过。
然而他的力量,太弱。
甚至不到一招,不过是一个眨眼……那是一种近乎藐视的威压,让他一败涂地!
他抬起手,用力拍了下膝盖,愤恨而压抑地沉笑,少顷,又慢慢坐直身体。
“你们来此打开轮回通道?弃天帝的确有这个能力,但他当真会帮你吗?他用蛊毒掩盖吾妻死亡真相,告诉吾九祸尤能复活。”银鍠朱武冷冷一笑,“谎言!”
史艳文听出这话中无以言表的失望,不禁好奇,“若是他真的可以,你便要继续帮他吗?”
“不会。”银鍠朱武摇头,自江南雨地之后,他就以化体已经离开了魔界,本体如今仍被圈在万年牢,“你呢?”
他失败了,做错了,于是正在努力地弥补,哪怕被绝对实力的差距打击碾压,也仍经得起挑战。
那么,史艳文呢?
史艳文垂下眼帘,半晌乃道:“接引要找最后二十座金身,我告诉他,金身在天魔池。”
树下一默,银鍠朱武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幽沉,“在吗?”
“史某也不知,不过,大概率是不在的。那种佛门之物,贵界魔皇大概是不会喜欢收藏的。”
史艳文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不过我在这里的记忆的确混乱,用来糊弄接引倒是够了,何况史某是要同接引过来一趟,送族人入轮回。”
银鍠朱武听得心绪复杂,“你快成功了。”
“是,”他快成功了,史艳文叹气,忽而另起话题,“你接下来要去何处?”
银鍠朱武默了两息,目光诡异地打量起史艳文。
史艳文扣住他的手臂,“是去见弦首吗?”
“你可知此刻魔城之中,还有何人?”他带着几分好意,深深道:“站得越高的人,越是看不见尘埃中的弱小,更不允许背叛。你有脱身的时机,再来问这句话。”
“无所谓。”史艳文抬眸,他眼里映着漆黑的天空,在遍地血腥中一瞬镇定到毫无感情,“我只是想试试。”
银鍠朱武沉声,“吾听闻你一贯理智。”
史艳文稳坐不动,目光犀利,犹如刀锋般刺进对方心里,“人总不可能一直理智。”
“你的想法能够躲过接引的探测?”银鍠朱武反问,不做定论。
“谁知道呢。”史艳文站起来,在灰暗无光的角落里,温如儒雅地说:“古人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艳文总也做了不少‘不可为’,如今又有何惧?”
银鍠朱武目光一闪,也站起来,“你既要入魔界,吾如今所站立场在苦境,与你合作便是埋下祸根。吾没有时间浪费,阁下要见弦首,不如自寻机会。”
史艳文试图挽留,奈何这人不假思索,竟蓦然化作黑芒远去。
腥风渐行渐远,树下寂静,地面震动许久。
远山顶上浮出一片白皑皑的绸,阳光为它披上金沙,北方的十月已经有了风雪飘摇。
难怪天这般冷。
史艳文被风吹了一会儿,回头时,帝如来已经在身边站定,两人对视片刻,皆透出几分只得意会的无奈。
“看来没谈拢。”
“谈不拢的,此刻寻求助力,正如他所言,有谁敢帮我?”
话音未落,天外忽落下一句懒洋洋的冷言,如雷贯耳,回音浩荡。
“既没谈拢,便不要耽搁时间。”
两人:“……”
第二根神柱据闻是红楼剑阁之主因败战之后失了心智,被异度魔界蛊惑而出手摧毁,神柱崩毁,空间出现裂缝,不仅撕裂了苦境大地,也撕开了那片天空。
恐怖异象叠荡冲撞,异度魔界底层岩浆喷薄而出,魔城拔地而出,直抵天际!
史艳文还没上去,只仰望着那宛若壁立天峭般的异度魔界位置,全然不似神山那般还有千级长街,仿佛还留下了与人间沟通的道路。这里就像孤僻万年的禁地,威压自穹顶缓缓落下。
史艳文仰头时眉心都禁不住刺痛,竟觉那高不可攀的壁仞似乎也在视野中扭曲。
帝如来从掌中送出灵力,“这威压不属于这个境界,是你不能抵抗之威,你要上去,须得做好准备。”
史艳文平复了下气息,反认真道:“前辈也要上去吗?”
接引并没有限制佛首,反倒是佛首一直跟着他们,在保护着史艳文。
这无必要,还很危险。
然而佛首帝如来言出必行,以为远离接引反而不如靠近接引更能阻止危机的发生,却根本没有离开的打算。
他垂下眼帘,比史艳文略高半个头,低眉时那严肃庄严的面上微透出几分柔和。
“无妨。”
说时,天空一片黑影罩下,魔气蒸腾之间,狻猊咆哮而下,尾上燃烧的烈焰照亮了两人瞳孔。
“我靠我靠我靠!你们跑那么快干什么?”狻猊铜铃大眼都是红的,气得龇牙咧嘴,“你知不知道我在上面有多么难熬?我的老天爷,你们知不知道那是两尊什么人物?!一个真神一个近神,俺的老天爷啊!俺快吓尿了好吗?!史艳文你太不是兄弟了,你给我记住了——上来!”
史艳文本来心情沉重,倒被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逗乐了,“这么可怕啊?”
狻猊深吸口气,极其严肃地盯着他,突然正经起来。
“史艳文,上去之前,本座再问你一次,你没有对接引说谎,对吧?”
史艳文清俊的侧脸犹如出鞘的剑,带着沉默的清光。
北地的冷降下黑夜,下弦月挂在遥不可及的西北星斗方,四周都是静悄悄的,狻猊瞳底一圈血红在夜里亮得渗人。
史艳文思及方才接引那愠怒的声音,淡然掀了衣摆若无其事坐下,道:“上去吧。”
这抹白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帝如来垂下眼帘,手中佛珠一闪,踏步而追,扶摇直上。
肃厉的风刮过耳侧,帝如来先一步上了山顶。史艳文抓住狻猊颈上火红的毛发,听见空气中传来撕裂的音,却无意回头,缓缓趴在了狻猊背上。
木托放慢速度,“怕了?”
“不怕。”史艳文闭上眼,“只是歇一歇。”
“哦,”木托调动气氛,在风中轻咳一声,“不然本座带你逃走?”
好像很多年前,他也说过这句话。
“不必。”压力随着姿势的变动稍稍减轻,史艳文默然片刻,感受到越发浓烈危险的魔气,深吸口气,又坐起身,“本君休息好了。”
“得嘞!”
木托略活动了下脖颈,一咬牙,脚底火光喷薄,咆哮着一举冲顶!
绚烂的火光照亮夜空,狻猊头角散出瑞气,粗重的蹄朝前走了两步,僕掌在光滑地面踏过。
摆脱了幼时的憨态可掬,狻猊浑圆威武的脑袋头角凶恶,鬃毛澎湃拂动,高达两米,眸中总是带着炯炯有神的厉光。
他敢在佛剑分说面前肆无忌惮,在清香白莲面前怒火喷张,强健的肌肉可以将吨级重的大象拍成肉泥,锋利的爪牙足以将先天高手撕成碎片。
但此时此刻,狻猊却不敢发出丝毫低吼。
他缓慢停住,庞大威严的身体往下压,庞大的体格逐渐露出臣服般姿态。
地面洁净如水,寂静的峰顶之上,这里没有金碧辉煌的宫阙,也没有擎天立地的高柱,宽阔的天魔池后,神魔石像神态冰冷玩味,淡然的目光在顷刻间将他从里到外看得清清楚楚。
这里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威压,一种凛然不可举目的气势,一种纯粹精纯到叫人痴迷的……存在。
那压力与接引全然不同,单单只是靠近,史艳文就不禁泛起鸡皮疙瘩,耳中发出轰鸣。
他一手搭在狻猊背部,余光注意到帝如来平安无事地站在天魔池外二十米处,高空上流云急淌,佛者神色从容,目带鼓励。
史艳文这才松口气。
他缓缓抬起头,两道沉重压力正碾着头顶。
祭坛与接引正在史艳文脑后,而在他的正前方,威严赫赫的巨大石像之上,此间最神秘高贵的存在正端坐其上!
亘古的时间造就真神无法磨灭的淡然,史艳文额间冒汗,觑得一片夜染金霞的衣角,宽大魔袍上,辉煌璀璨的宝石叫人眼前险生幻觉。
就在他失神瞬间,一道目光落了下来。
那目光犹如实质,径自轰入他的骨髓,史艳文眼神一凛,反倒心下一定,倏将目光定在了弃天帝身上。
他……
异色双眸映入瞳孔,波澜不动的目光中夹带着睥睨天下的神采。神轮在他背后如采日月光华,那面容精美而陌生,发丝中带着淡淡的金,叫人目眩神迷,带着神祗最迷人幽深的神秘惊艳。
是俊美的罗刹,也是无情的神明。
史艳文心神仿佛刹那沦陷,竟无论如何都移不开目光,心口涌出浓浓的惊疑。
这张脸……
这是,神。
异度魔界创始魔神,毁灭与再生之神!而在这道灵识之后,还有……天界第一武神!
这不过是一道灵识,竟有如此威力!
“小辈年轻,当不起魔神注目。”
倏地,史艳文眼前一花,耳中沉声,灵台顿清。
接引点着山河椅上的凤凰图腾,轻轻提醒,“艳文,还不见过魔神?”
史艳文灵魂如遭拉扯,气血沸腾,眼神瞬变,缓慢地倒吸口凉气,定定神颔首,“九界史艳文,见过魔神。”
识海疯狂翻涌,史艳文强压惊色,脸色却仍旧泛白。
不过一眼,他竟险些心神失守!
虽说自己现在是被封了力量,可这种力量实在有些叫人心惊肉跳。
魔族天生迷人注目,魔神更甚之,史艳文头皮发麻,不禁下意识看了眼接引那细长眉尾、薄红唇角还有不紧不慢点着山河椅的手指,冷静下来。
魔神很强。
比接引更强,更有优势!
但,强到这种地步也足够了。
少顷,前方一声低笑。
史艳文才定下心,那声音又如低沉而恢弘,又直灌脑海,自生回音,他只得强行忍住。
帝如来担忧地看他,转而侧眸,视线扫过接引祭坛。
“人类总有许多小聪明,”弃天帝异色双眸微带着几分叫人头皮发麻的凉意,“金身,是吗?”
史艳文眼皮一抽,深深地低下头,微带几分尴尬。
狻猊滚成一小团,缩到帝如来脚边,爪子推了推他的脚踝。僧履上的勾线有些崩坏,帝如来垂眸摇头,不动声色。
魔神与接引的两重目光压下来,史艳文迅速冷静,临危不乱。
他走到这里了……只差一步,就差一步了,不能乱。
他曾经走过多少风浪,从未看见过自己的终点,而至终点就在眼前。
如今满是荆棘的道路就在脚下,他睨着荆棘中的淋漓鲜血,从容不迫地迈出脚步,面上带着观音似的慈悲,石像般的镇定。
“史某的确是在这里模糊过一段记忆。”他平心静气地说。
弃天帝勾唇,“胆子不小。”语毕,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然而眼底依旧毫无温度,“残灵,你该向他学习。”
对待残灵,魔皇态度淡泊,言语之间似乎尤带着淡淡的藐视。
接引只在一人身上感受过,而那不过是个人类,是他的祭品。
接引敲打扶手的动作一顿,倏而勾指。
史艳文身体不受控制上了祭坛,不意外地同接引眸中怒意对上,听他哑声道:“艳文,孤来之前,跟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不要试探孤的底线。
什么才是他的底线?
史艳文从前看不透,如今却已了然于胸。
史艳文知道金身不可能藏在这里,他在这里模糊的记忆随着那神肖素还真的天人一同封印,记得最清楚的不过是罗碧。
他把接引诱来此地,只是为了那百万人魂。
他极力按捺着心绪,认真地说:“接引,你只要履行责任,要找到金身,不是轻而易举吗?”
肩上压力骤沉,接引眼神阴冷下来。
“你害怕在这里展示能力?”史艳文视而不见,眸中澈蓝纯粹,朗声道:“你害怕在这里暴露你的实力吗?”
弃天帝冷眼旁观,仍在审视人类的阴谋算计,即便这算计已经算到了自己头上。
残灵,充满人类污秽情绪的残灵。
他不以为意。
接引虽早有几分预感,但他也的确发现了史艳文脑海中有关此地的记忆模糊不明,是以遂了他的心愿。
但他没有想到,史艳文竟然真的敢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下他的面子。
史艳文的确好大的胆子!
——残灵,你该向他学习。
接引猝然冷笑。
“好,”他支颐而笑,“孤遂你的愿,可是艳文,孤应了你,旁人也如是?”
九界都杀到了异度魔界,火焰魔城之中死伤惨重,史艳文凭什么觉得魔皇一定会帮忙?因为曾经立下却已经转移的契约?还是凭借魔皇的心情?
世上之事哪能事事尽如人意!
接引心下不悦,史艳文的从容让他不喜,魔皇态度中的轻蔑让他恼怒,若不是为了契约,为了因果,他此刻绝不会停在这里。
然而史艳文对此事却是胸有成竹,他回头抱手,对魔皇倾身再拜。
“艳文不才,恳请魔皇行此举手之劳。艳文只要他们得到一个转世机会,重新进入新的轮回。”
如今苦境大乱,这些人入了轮回,是胎死腹中也好,还是壮年夭折也罢,亦或是成为禽兽花草都无妨!他只要他们重新得到轮回大道的接纳,仅此而已。
接引面带冷意,并不帮腔。
尽管达成契约对他的好处是不言而喻,亦是他修因果大成最重要的筹码,唯有如此,他才能真正走到那个地步——而也唯有如此,他才能跟眼前的魔对抗。
——你之身上,染满人类的贪婪。山河沾染人类的卑劣,你,亦卑劣了。
——满地污秽,纯粹已失。残灵,你弱得可怜。
——造祸之原,救祸之星?天界神殿之上,你还不够资格踏足。
——贪图天道的你,能令天道下战无不胜的武神动用几分实力?
接引还不曾忘记与天之佛的会面,那锁链上残留的精纯魔气分明就是来自于异度魔界。
如今弃天帝已经毁去了两根神柱,再来一根神柱,接引自忖便无法如现在这般从容。
他必须要在这之前提升自己的实力,而他已经用尽方法,史艳文都没有将金身交出,如今就只剩下这一个方法——送灵魂入轮回,修炼因果大成!
但……史艳文的做法,令他十分不悦。
他沉默地坐望史艳文绞尽脑汁,带着几分恶意,倒要看他在失去自己的助力之下,又能做到什么?
除了吾,谁能帮你?
史艳文一拜不起,只等魔皇点头,心中已无一丝起伏。
他相信魔皇会答应,一定会,因为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那货真价实的神明存在于另一个空间,已不知活了多少年,是接引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他俯视着接引,更俯视着所有人类,史艳文也在其中。
当日的约定对他而言无足轻重,异界因果法则的影响或许能够影响他一时,却也只是一时。
顶峰之上静默无言,木托压着尾巴瑟瑟发抖,肉爪微微蹭了下帝如来的掌心。然而这次帝如来却并没有回应,他望着史艳文,也仿佛是望着别的什么,不动声色地拨弄着佛珠。
良久,一道响彻心魂的声音荡然扫过。
“人类,说出你的理由。”
回音冲击心神,魔皇无上威严碾压而下,史艳文冷汗顿出。
他直起身体。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必须摒弃所有的杂念。
他定了定神,抬头直视那双眼,在几乎晕眩的冲击下,朗声道:“魔皇当日与接引定下约定,接引不曾违约,魔皇难道要先违约?”
弃天帝,还要比不过残灵吗?
魔皇一笑,目光如山,居高临下道:“约定,于他有益,于吾何益?”
“自然有益,”史艳文不疾不徐说,“接引坐居西漠,神柱便在其座下。接引的确需此轮回修炼,但魔皇亦需神柱为力,不是吗?只要达成此事,九界即刻让出西漠,不再插手苦境任何事情。”
“哦?”弃天帝无情无欲道:“吾,需以此交换吗?”
浩浩之音从四面八方敲击头皮,史艳文眼观鼻鼻观心,“请恕艳文直言,魔皇虽处更高境界,然而人间境界并非您可轻易踏足。魔皇此刻力量尚且不足以让吾等退后,再者,”他抿唇道,“魔皇既已点头,此刻何必出尔反尔留下话柄?莫非是担心接引修成之后……”
史艳文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阵前激将。
挑拨离间。
言语威胁。
胆大包天。
魔皇看过无数人类,也看过无数如接引这般的灵,岂能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吾需要在乎人类的看法吗?”
史艳文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是啊,史某也觉自己此言甚是可笑。如此看来,魔皇与吾父倒是如出一辙,皆非凡俗可比……”
话音方落,史艳文膝盖骤然一软,重重磕在祭坛之上,鲜血噗的喷薄而出。
惊人的威压如化实质,朝着祭坛倾盆而下,空间顿然扭曲,发出砰砰之声,震耳欲聋。
天魔池水动荡,直插天际的山峰仿佛在疯狂下沉,又仿佛是错觉。
史艳文眼前一黑,撞上接引手臂。
木托一声悲鸣,帝如来眉间一沉,真气急走全身,将自己牢牢定在原地,即刻才去注意史艳文。却见祭坛之上陡生结界,绚烂离奇的光芒笼罩,因果链哗啦啦射出,一瞬嵌入结界四方。
眨眼之间,那惊人便被接引拦在祭坛之外!
饶是如此,史艳文还是身受重创,脸色苍白地抬起头,接引一手扶住他,脸色阴晴不定。银丝长发上月光朦胧,弃天帝睥睨的眼神叫人不敢直视。
史艳文临危不乱,“魔皇何必动怒?本君道是阁下非同凡俗,难道不是事实?”
小聪明。
接引脸色越发不善,阴鸷地凝视着史艳文,似有滔天愤怒酝酿。
可史艳文随即便将目光放在了接引身上,“接引,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你也觉得自己不配跟他相提并论吗?
“绝对的实力,才能造就公平有趣的游戏,不是吗?”
你看他的态度,你不会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吗?
“难道你们会害怕?”
你怎么还坐得住?
史艳文笑了,将生死置之度外,扶着山河椅,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寸寸碎裂,却硬生生站起来,腰板挺得笔直,眼底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接引终于出声,他抓住史艳文的下颚站起来,眼神冷到极致。
“艳文,只怕这游戏抛下的棋子,会让你疯魔。”
“那就等到史某疯魔的时候,再来印证你的话。”史艳文唇齿染血,仿佛精神错乱般,轻轻地呢喃:“素还真,艳文等着你呢。”
弃天帝一怒而过,转即又心如沉水,意味不明。
接引本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弃天帝身上,但此时此刻却仍旧忍不住勃然大怒。
史艳文言语之中暗带打压贬低,明着是在激怒弃天帝,可分明也是在刺激他。接引本不想理会,可不知为何,心底无来由涌出滔天愤怒,突然死死握住他的手腕。
“蚍蜉撼树,”接引危险道,“你有几条命,敢这么放肆!”
“于神明而言,魂魄尚在,不就不算死亡?”史艳文明白他,更明白他身体里的那个人,那个本该属于这身体的人,喃喃叹:“你怕艳文死亡吗?那就帮我啊,快些。”
银发浮动,幽玄莫测的力量逸散开来。
弃天帝轻笑,气息扫开因果,不着痕迹地消除这空气中泛滥的危机。
“沾染人间污秽,神格也失洁净。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