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鍠朱武直奔出战场不敢停留，直达千丈地外方才停下脚步。
“你受伤沉重，”赭杉军正同人说话，见他颇有几分垂头丧气，顿感不详，“只有你回来？”
“是，只有吾回来。”银鍠朱武黯然失色。
赭杉军见他身上虽有血，可气息还算平稳，便换了话题，“先前吾似乎看见九界祭灵的影子，你可曾看见他们？”
祭坛划过天空时，众人皆在侧目，赭杉军才收到墨尘音传信不久，心下正是不安。
史艳文知道素还真在异度魔界吗？
山岭掩映，岫道之上出云烟，战场硝烟已经传到了这里。
山中还有旁人，银鍠朱武一面调理内息，一面回忆起之前的交谈，眉间微凝几分疑色，“他似乎想见弦首，”顿了顿，“可惜他的情况不容乐观，吾能感觉到，暗处有什么东西，正无时无刻地盯着他。”
赭杉军在沉思间眸中溢出几分凉意，“是因果……佛剑分说的剑能够影响因果，但这是在接引的能力还可以掣肘的当下。他们前往异度魔界，必然是为了众生轮回之事，以你的了解，弃天帝可会答应帮忙？”
银鍠朱武不假思索，“九界还魂者既做约定，数日前却又对异度魔界动手，虽两方分立，但对弃天帝而言，有何区别？”
“所以你觉得，不可能。”赭杉军道。
“不，”沉默片刻后，银鍠朱武竟道，“有可能。”
“哦？”这个答案实在是出人意料，山中其他人也不由得走了过来，“何意？”
“圣魔元胎极难突破，而且恢复力极强，只是以弃天帝现在的能力，咱要应对，虽然艰难，却并非不可能。”银鍠朱武思及接引的能力，还有史艳文话中似乎颇有些底气，此刻便拿捏不准了，“若是他不帮忙，九界对破坏神柱之事横加拦阻……”
孰料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人就昂首阔步出来，直接截过话头。
“那才不可能。朱武，弃天帝不会受人胁迫。谁要敢威胁他，只会激怒他，给他一掌打死有可能！”
几人侧头看去，是补剑缺，之前曾经对上过九界之魔。
“这样说来，他们此行必然无功而返。”赭杉军道。
“这么，也不一定。”谁想补剑缺摸了下脑袋，竟又神来一笔道：“弃天帝或许不会为人胁迫，但他当初口头应承，自然就有其原因。”
银鍠朱武微露不解，“那是当初魔皇无法出世，而异度魔界的力量无法阻挡接引，所以他才答应。现在，他完全可以出尔反尔。”
正如对待九祸一般。
神明，就不能撒谎吗？
弃天帝骗了他，不正如接引欺骗了史艳文？
思及此处，银鍠朱武便不由得暗中生出几分同病相怜。
只是，弃天帝手握着的是绝对的实力，他的自信来源于他的强悍，就连欺骗自己也是为了下凡。
而接引……接引是想往上爬，只会更加不择手段。
银鍠朱武心下一动。
弃天帝会让他往上吗？
补剑缺摇摇手指，好巧不巧答道：“不对不对哦，吾的意思是，他答应那九界祭灵的交易，应该不是因为咱们实力不够，无法对抗接引。而是……觉得有趣。”
有趣？
“你们别忘了，他是毁灭之神，亦是天界第一武神，好战是他的本能。还有，”补剑缺好奇，“素还真在这个节骨眼上先行进了异度魔界，难道，他真正只是为了寻死？”
……
站得愈高的人，越看不见尘埃，更不会在乎尘埃中的蝼蚁。
因为在那至高无上的地方，强大的标准已经不再是人间所能想象，那是无止境的生命，与无止境的乏味。
那里空旷、虚无，能够登顶的人数万年来都无一个，而有资格、有实力与之同存的人屈指可数。
他们只享受游戏的乐趣，享受博弈之间的快意。
弃天帝俯瞰人间若久，也终于厌弃了这群生物可笑的厮杀算计。
屹立于无上虚幻境界的武神，性中不乏好战之气，威仪不凡的表象下，也期待着游戏的趣味。可太弱的敌人太过无趣，为此，他不介意让渡一些无关紧要的优势，增添游戏的趣味。
接引看向弃天帝，目光一凛。
史艳文还以为他会出尔反尔，银鍠朱武的故事在脑海敲响警钟，史艳文心跳如雷，仰头看去。
却见那神摊开双手，宽大袍服无风自动，如瀑黑发随着力量的汹涌而散开，一股常人难以想象的玄妙异法扰乱因果空间，地面轰然震动，竟连天空里出现惊人骇象，仿佛有无数涟漪在天空中浮动，让史艳蓦然想起接引的锁链来。
轰隆隆巨响震耳欲聋，异度魔界周遭百里空间再度扭曲，一条龙脉在眨眼之间破土而出。
“不过……”
魔皇眼里划过一抹兴味，望着祭坛方向，“异界小神，吾不介意给你一个礼物……作为施舍。”
异度魔界曾有一条魔龙，魔族子弟借魔龙转生。
然而这魔龙在与苦境对抗之间，却被苦境之人算计得摧毁殆尽，只留下了一片废墟。
如今，弃天帝再度复苏这条龙脉。
这，便是那条轮回道！
龙脉自深渊腾飞，接引盯着弃天帝，完成契约摆脱桎梏的机会就在眼前，一股阴狠可怕的杀意却在他眼中疯狂凝聚。
史艳文觉察到接引加速跳动的心律，但他很快就无暇顾及此事。
他睁大眼睛，在看见那龙脉崛起的刹那，脑中跟着轰鸣。
竭尽全力遏制的平静在此刻几近瓦解，史艳文在颤动间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眼睛微微泛红。
就是这一步，只差这一步！
“接引……”机会就在眼前，史艳文一下紧张起来，狂喜到下意识捉住他的手，“接引！”
接引掌心柔软，目光闪烁，在激烈的挣扎中站起来，山河椅之下，祭坛微微颤抖。
力量，他需要力量。
为了这力量，他可以暂时忍受那该死的嘲讽。
魔界震荡，天光洞穿乌云，龙脉穿过地下千层，撞破看不见的屏障，势如破竹地越行冥冥空间中，朝着黄泉中阴呼啸而去。
铺天盖地的魔气横扫整片视野，魔皇冰冷淡泊的面孔在晨月交织的光芒下透出令人向往的神性异彩，那是一种不可直视的威严。
对弃天帝而言，这的确不过举手之劳。
万魔感知魔皇神威，齐齐跪地，万众俯首。
魔城之外生灵尽湮，自地面源源不断渗透而出的古怪阴冷让它们发了疯般挣扎，山林草木窸窣椽动，仿佛极度不安。
这是一股不应该存在人间的气息，阴冷、死寂，空气中甚至凝出了细小的冰晶。
十里外群山中，银鍠朱武等人一惊。
帝如来倏然反应过来——阴冥道。
这是亡者轮回之境！
弃天帝用魔界龙脉强行贯穿了中阴轮回道！
木托喉中发出低吼，在古怪恐怖的气息中牙齿打战，尾巴尖上的业火将熄未熄。他拼尽全力挤出帝如来手臂，望向史艳文。
史艳文在祭坛上俯瞰龙脉疯狂攀升，最终石破天惊地撞上山顶，凝固在崖边，身形竟在他注目之间若隐若现，几乎能够露出那龙脉深处的根骨肌理。
然而这不过是场幻觉。
这不过是一座虚幻与真实并存，由神明独立开辟的轮回道，也许就在这通道的另一边，在那深不见底的另一个地下领域之中，正有无数亡魂在轮回往生。
但……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近乡情更怯，他煎熬至今，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竟有几分迟疑。
耳畔响遏行云的震动不知何时停下，可他的呼吸却在无形间放大，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素还真……”他下意识地开口，毫无意义地呢喃。
仿佛这三个字有种也有着安定人心的神力。
龙脉张开的巨大口腔中不停流出低沉空洞的风声，与龙吟无异。
史艳文眼里划过迷茫，但很快就又果断地下了心。
他转过头，仰望那高高在上的神明，心怀感激。
毁灭之神同样拥有再生的能力，他摊开的左手背负身后，任由龙吟刺透霄汉，右掌轻握，光芒将他高大无比的身体渲染得神圣庄严。
他逆着光，那光芒也仿佛成了武神陪衬，史艳文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感觉道一股视线。
一股淡漠，又似乎带着几分愉悦的视线。
“通道已经打开，”神明俯瞰人间，无情无绪的声音好似从九天之上降下凡尘，叫人望而生畏，“残灵。”
他从天空君临，重归那庞大凶恶的石像之上，收起了神族高傲美丽的姿态，露出无情玩味的戏弄。
“吾给你成长的机会，毕竟，吾有的是时间。”
接引眼神阴戾。
那冷凝的视线轻而易举挑动他敏锐的神经，他能看见那空气中规则的变化，魔神不必掌握规则，就可以撼动规则、无视规则！
“接引，”史艳文拉回他的注意，声音严肃郑重，“接引？”
时机已至，现在是你完成契约的时候，你还在犹豫什么？
接引目光冷漠，迟迟不动。
史艳文心下暗惊，强行凝注心神，沉声道：“接引，只要将那些灵魂送走，你的契约就算是达成。”
接引意味不明地问：“孤记得玄宗之中犹有灵魂，你不担心他们了？”
“艳文此刻顾不得他们了，”史艳文目光坚定，“接引，你难道不想修成因果？只要将他们送走，对你我来说都是好事。父亲，你不想摆脱如今的桎梏吗？”
接引当然想。
可不知为何，他觉得弃天帝的态度太过柔和，答应得太过简单，不像是被史艳文说服的。
那看好戏的目光中，似乎隐约透露着几分别的什么。
他试图探究其中因果，可因果的力量才靠近弃天帝十丈之外，就被无形的力量不动声色击溃——法则之内的力量，无法动摇法则外的存在！
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史艳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阴影下的异色双眸中在阴影中泛着幽亮的色泽，刹那间将他从里到外看穿了，弃天帝还好整以暇。
史艳文连忙收回目光，浑身都在冒鸡皮疙瘩——他莫非是看出来什么了？
接引同样沉默，心思谨慎，并没急着做决定——他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此时此刻，这父子二人竟是阴差阳错地猜疑到一起去了。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
弃天帝低沉一笑，饶有兴趣说起一件事来。
“神灵有先天生成，也有后天修炼而成，无论先后，成道之前皆需渡劫，此乃天道予以的考验，亦是，超越自我的新生，方可享受无极大道。”
接引眼波微动，狐疑看去。
弃天帝闭上眼，额前金饰宛若一只金色镶红珠的眼，代替他观阅世间生灵，尊贵无比，无人能及。
“三灾九难十劫中，十劫为最。过无量劫者，需经混沌阴阳，从无至有，通达天人合一，如此方能掌握大道规则铁律，参透时间与空间，不循天命而自尊天命，最后……乃成亘古不灭的‘道’。”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也不知是提点，还是挑衅。
“可惜……”
接引冷哂，见他如此，反倒放心许多，“还未试过，岂知功成与否？”
史艳文心脏几乎蹦到嗓子眼。
帝如来盯着自己掌中纹路，脸色也颇有些微妙。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弃天帝仿佛是在故意刺激接引。
窸窣。
就在此时，祭坛蓦然一震，帝如来目光一闪，抬头只见白衣落下祭坛，无数扭曲的铁链在天空炸开。
纯净佛门清圣功德之力直冲天际，庞然金佛跃然出现！
史艳文被灵力冲出祭坛，幸得帝如来捞住身体，他心下激动，仓促间道了谢，转而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整个祭坛之上。
黑曜石祭坛土崩瓦解，因果世界的气息一千里，砰然之间，锁链蓦然张开巨大结界。
破碎的大道法则气息狂泻而出，汹涌澎湃地朝着四面八法扩散！
人息、魔气、灵纹、妖风、佛罡……数不清的气息杂糅在一起，还沾带着冲天怨戾，来自无数山川江河的驳杂灵气——那是九界的力量！
凌乱、污秽、贪婪。
弃天帝一顿，微睁开眼，眼底渗出一丝幽冷。
史艳文不曾注意，而接引也早就受够了契约的桎梏与祭坛之中那密密麻麻的蝼蚁，此刻竟十分痛快地将浑身力量倾泻，抽出九界气息全数灌注于通道之内。
沛然灵气涌入通道，纯净的功德金身之力将整个通道彻底凝实、照亮，秋毫必现。
充溢而出的离散力量疯狂暴涨扩散，瞬间将整个异度魔界覆盖。
魔者抬头，心神若被牵引，噤若寒蝉。
昔日九界的力量对接引来说的确是巨大的助力，但此刻他已经夺舍素还真，可以使用苦境的力量，这九界的残破力量中充满了众生怨气，他已准备舍弃。
扬手抽出铁链，接引感觉到心口莫名震动，心下一喜。
想来那就是契约！
长久桎梏着自己的力量终于现出行迹，接引迫不及待地想将契约取出，竟不去管那轮回众生，一掌剜入心口，要将契约强行扯出。
史艳文脸色剧变，蓦然大喝：“接引！”
接引回头。
“把人送走，”史艳文沉声，“你想赌契约的反噬吗？你敢在这里赌吗？接引！事到如今，你还要多此一举走这‘捷径’吗？”
他愤怒地注视着接引，“现在，把人送走！”
接引充耳不闻，手指穿过无形阻碍，朝着契约抓去。
识海之中，灵力扰动，一双银灰狐儿眼在鼓动间对准了茂密的枫红丛林。
“契约……在这里。”
他伸出手，抓向契约！
林中泉水动荡，龙泉剑影濒临破碎，众生万念青莲巨影当中，男人缓慢抬手，手指如花瓣般张开，明明速度极缓，却又在水面划过数不清的重影，姿态优美，神祗一般。
那白净温润的面孔上不见丝毫紧张与戾气，唇边甚至尤带着淡淡笑意。
就在那手臂朝着自己抓来的刹那，素还真睁开眼。
食指、中指蓦地一顿，掌心朝下，摁向水面。
水波乍静，时光凝滞。
手臂凌空一顿，银灰眼中划过惊讶，接引随即发出一声冷哼，手臂强行冲破时光束缚！咔嚓一声，犹如镜面破碎，接引大笑着扑向枫树林。
“尔等被孤吞噬，还妄想抵抗孤，痴人说梦！”
他加快速度，一刹已至枫树之外！
素还真微微蹙眉，力量还是不够。
他转念，又抬起右手，十指交错，再度凝诀掐影。
水面顿时腾起巨大结界，将整片空间彻底冻住，层层叠叠的枫树叶在此一刻竟如刀片一般，变得无比锋利，朝着接引万箭齐发。
那每一片枫叶中都带着九界道则之力，疾驰之间竟将那识海都划开道道裂缝，然而对接引来说，却也不过挠痒痒一般可笑。
他背过手，眼中贪婪流露，抬手蓦然抓向枫树林，要将那枫树拨开，看看“契约”的模样！
忽在此时，一声惊喝如雷霆般闯入识海。
“接引！”
素还真倏然抓住龙泉剑，毫不犹豫将之捏成齑粉，丢入枫树林。
龙泉剑颤了颤，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压缩进那数万片树叶中。树叶的威力在刹那间暴涨，磅礴灵力在感知到冥冥因果中的暴怒，陡然化作无数龙泉剑影，排山倒海而上。
“龙泉剑？！”接引脸色微变，却不是害怕，而是震怒，“史艳文，你果然要跟我作对！”
素还真眼神一暗，那精纯强健的身体宛若巧夺天工的珍宝，绽出强烈清光。在接引一把拨开树叶的刹那，射向接引瞳孔。
那光芒中带着澎湃的因果与强烈的怨气，他们蛰伏在灵珠之内，压抑在素还真的意识中，随他度过万万年。
他们在暗暗地吸收这天地之间的力量，不动声色地要将每一丝因果都纳入青莲，隐忍于最危险的境地中，试图偷天换日。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不得不离开素还真的身体，用尽全力阻挡接引的视线。
接引只觉眼前一炙，竟来不及反应，被那清光凿穿视野，下意识闭了眼。
一股危机感从他背后袭来！
接引猛地睁眼，转身一把抓住金色袈裟，“放肆！”
正在关键时刻被人扰乱，接引勃然大怒，抬手便是一掌，携带雷霆万钧之力轰然拍向帝如来！帝如来佛珠缠斗，佛光金炙，迅速抽身退让，却还是被当胸一掌。
“不！”史艳文心急如焚，“木托，接住前辈，退下山上！快！”
木托已经看呆了，不知道为什么接引就掏自己心脏，不知道为什么帝如来就突然对接引动手，也不知道为什么史艳文这么着急。
他被史艳文惊了一跳，只看见帝如来倒飞而出，条件反射地冲了上去，用身体抵住帝如来。
谁料接引这一掌起劲后发，竟如浪潮般越见猛烈，木托几乎听见了帝如来身体骨裂的声音，浑身毛发跟着炸开。
我靠靠靠靠！这是在干什么啊？
木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下意识翻个身，用柔软的腹部跟爪子抱住帝如来，猝不及防地从山顶掉了下去！
而弃天帝高高在上，只是冷淡地欣赏着这一幕。
因果世界的气息还在向外充盈，九界的灵力如涌泉般朝着龙脉涌入，像是银河落九天。
那浓郁的生机竟叫山顶上下生出新草、发出新芽，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生出深深浅浅的绿意，从山顶向下疯狂蔓延。
这都是九界的灵力，带着大道法则的力量。
竟很干净……
弃天帝手指捏着一丝灵力，微微挑眉。
这么虚弱的神格，竟还没有被彻底抹消？
史艳文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在接引欲再送出因果链将木托与帝如来彻底绞杀之时，毫不犹豫刺向自己心口，抵住衣裳。
“素还真！”
锁链当空一滞。
接引大袍怒扬，眼神凌厉地定在他身上。
史艳文退后半步，呼吸急促，视线扫过他身后那数丈宽的因果世界出入口，伟岸高挑的身体伫立着，眸如沧海掀起巨浪。
“本君最后说一次，把他们送入轮回！”
接引迟迟不愿意将人送入轮回，必然是感觉到了异常。
史艳文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你的禁制是孤亲手烙下，”接引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区区匕首，无法突破。”
既然已经发现了契约，他大可以找到契约直接炼化，而不是循着契约而行——那契约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异样。
他已经这样小心谨慎了近万年，才终于等到这么一个机会！
无形的因果会示警，契约的反噬虽很弱，却让他莫名心惊。他抬起手，铁链就要动作。
史艳文气得面无血色，急得慌不择言吼：“你必须先把他们送进轮回，否则……我依旧有办法催动契约！”
接引充耳不闻。
“岳父大人。”
台上一静。
巨大狰狞的石像始终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所有人，弃天帝审视着接引变色的面孔，无趣地移开目光。
卑劣而胆怯的残灵。
一道身影从阴影中缓步走出，宛若隔世重现，步步行至史艳文身边，将匕首抽出，丢在一旁，轻声问：“檀郎是要以死相逼？”
锁链极速收回，带出的罡风刺痛皮肤。
史艳文怔怔望着面前人，呼吸不自觉地颤了起来。
“你跟在他身边，生死也不能自主。”素还真抬手，拇指刮过史艳文眼角，心下一柔，“不知怎的，素某总觉得同你好像很久很久都没见过一般。你说……除了吾，谁能帮你？”
史艳文面上不安，可脚却钉在原地，眼神不舍得移开刹那。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张了张嘴，声音细如蚊讷。
素还真顺手扶住，摸着那臂膀间的凉意，用力抱紧了，“我来帮你。”
丹凤眸中锐意顿消，始终挺直的身体微微一松，史艳文蓦地靠上他身体，额头抵住胸膛，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
他在这里寻找细微的暖，喉中挤出的音调近乎惨淡委屈。
“放心，”素还真抬起头，冷冷注视着接引，“交给我。”
接引脸色阴鸷，幽暗的瞳孔望向弃天帝，“魔皇竟收容一个人类？”
“残灵盗取天机，”弃天帝总是平静淡定，用一种洞悉万物的目光俯视着对方，“吾从污秽人间中择出棋子，有何不可？”
回音牵动接引怒火，空气中莲香浑浊，已失最初的清香。
如果这世上还有谁可以庇护住素还真而不用担心接引的威胁，除了魔神弃天帝，别无他人。
只不过，弃天帝原本是要杀了素还真。
不过现在人间有了新的变数，棋盘上的游戏自然也就有了新的未来，他也并不乐意让区区残灵的因果来动摇自己。
苦境这桩乱局，本就是神与神的博弈。
他不悦天界对人类的无限纵容，宽容仁和地任由人类污秽人间，厌恶人类的贪婪自私方从武神堕为魔神，来此人间清洗人间，毁灭一切，降下天罪。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行使这般审判，上一次，是道境。
但人类从未得到教训。
人间，又污秽了。
这一次，是苦境。
人类扛得住这次考验，自然就有未来，若扛不住，便是第二个道境罢了。
魔神不介意在降下天罪的同时欣赏幼年神祗的崛起，那也是一桩趣事。
弃天帝闭上眼，身形消散，融入石像。
素还真扶着史艳文，怀中身体清瘦了太多太多。他低下头，史艳文已经缓慢地收敛了澎湃激烈的情绪，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
“劣者肉体凡胎，有劳魔皇庇护。”他沉默片刻，将人搂进怀中，才朗声道：“祭灵，如今正是阁下功成名就之时，却在此刻迟疑，莫非是担心在送灵入轮回之时，被人算计？”
接引恼怒地盯着他，因果法则在周身欺负，化作无形丝缕蔓延。
素还真又叹了口气，“接引，你未免太过胆小。玄宗将灵魂带出祭坛之时，似乎也不需阁下多费力气？”
轮回道已被九界的灵力与功德金身之力彻底铺开，只待灵魂释出，一切便能水到渠成。
他态度温和，不紧不慢，更刺得接引心下起疑，“待孤因果大成，尔便必死无疑。”
“是啊，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素还真抬手，轻轻拂过史艳文被冷汗黏在鬓角的白发，深深道，“素某知晓因果之力无孔不入，只求阁下能够看在素某主动出现的份上，不要为难素某的身边朋友，更不要为难素某的枕边人……若是阁下可以做到，素某甘愿赴死。”
史艳文抓住他的手，微微摇头。
“哈。”接引冷笑，“是吗？”
“不是吗？”素还真反问：“莫非，在阁下的眼中，素某还有起死回生之机？”
接引不语。
素还真自顾自的，恍然大悟道：“哦，是了。阁下一定在担心魔皇会出手吧？其实不必，魔皇何等势力，何等威严，怎会行此偷袭之举？”
山上朔风凛凛，露城远山的雪衬得四下静默。
阳光升了起来，晨曦将魔神俯瞰的石像映得愈发高大，也将接引冷漠的目光衬得愈发森寒。
“不若如此，素某便在此发誓，在阁下送人入轮回期间，无论是谁出手，素某都愿为阁下掠阵挡关如何？”素还真亲切地说。
史艳文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并没有开口阻止。
接引拧起眉角，那悍利俊冷的面上难掩锐狠，意味不明地俯视着素还真。
素还真自说自话，见他仍是不信，实在无法，只得将史艳文后背拍了拍，“看吧，艳文，你的父亲如此……呵，如此谨慎，素某也是无能为力啊。不如这样，下一次，你们再来如何？”
下一次？
史艳文对上他目光，须臾转头，望向接引，一改方才焦急催促的模样，顺着话道：“父亲，您若是不放心，不妨就下一次吧。”
然而如此一来，接引反倒更加惊疑。
下一次？
方才还急不可耐，此刻却如此简单就松口？
接引目光一转，忽然福临心至，脑海中飞快划过一个想法。
莫非，他们是反其道而行之？
故意刺激自己，如此自己投鼠忌器暂歇转世，自然彻底了了因果、兑现契约的时间就会往后拖，反倒给了素还真时间！
如今弃天帝方醒不过两日，自然无碍。可若是素还真当真说服他对付自己，再过两日情势必然大乱。
若是在此期间，弃天帝若再击溃一根神柱，力量暴涨，对自己必然万分不利！
但……
接引迟疑不决，他将目光投向弃天帝，可这位魔神竟百无聊赖地闭上了眼，顿时叫他心中大为不悦。
如此轻蔑。
他背过手，眉目危险地扫向史艳文。
素还真将人往自己身后一扯，挺身而出，“素某同艳文许久未见，正有几句悄悄话想说，岳父大人若是还没有做下决定，素某就带他去一旁叙叙旧？”
如此一来，接引越发觉得他们似有合谋！
他再度释出因果之力，但这异界法则的力量在此处却受到弃天帝开辟通道扰乱因果的影响，竟变得有些不受控——到底还是他的因果之道修得不够。
接引背过手，修长手指紧握成拳，暗中恼羞成怒。
“区区祭品，也配左右孤的想法？”
手指骤然张开，接引冷冷一哂，因果世界霍地一震。
史艳文额头抵着素还真的后背，手指在他背上缓慢勾画，就像用羽毛轻捞着心尖，素还真微眯起眼，气息微变。
接引见状，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下一秒，数十灵魂被锁链自因果世界中生生拽出，只听见一声惊呼，便被接引丢入轮回道！随后他打了个结界，将那恼人的惊叫声直接隔开，踩在因果世界出口的最上方，目光睥睨。
灵魂在恐惧之中被强行丢出，下意识往回奔逃，紧接着便发现因果世界阻断了他们的回路。
耽搁太久只能造成麻烦，任性的神明保不齐会随时反悔，史艳文沉声，“都走！不要停留。”
“怎么回事？！”
“是出口……”
“玉圣人在外面？”
灵魂注意到了下方的史艳文，然而很快就被这空气之中可怕的压力碾入尘埃，仿佛在这一刻，他们成了真真正正的蝼蚁，根本无法抬起头颅。
“你们先走，”史艳文皱眉，“进轮回道！”
灵魂在强大的压力间几乎魂飞魄散，而接引冷漠的目光中，全无半丝回护。
待前方之人发现了那轮回道中铺张的金光与灵力，才终于反应过来，不必史艳文说什么，竞相往外奔逃。
史艳文才松口气，视线在那灵魂中不停寻找——俏如来在哪里？
而就在他们逃出祭坛，直奔龙脉轮回道时，接引胸口也缓缓传来一股奇妙的力量。
仿佛桎梏身体的契约正在逐渐减弱反抗，一股说不出的暖意充盈整具躯体，让人毛孔翕张，舒服到叹息。
接引多疑谨慎，面对魔皇不敢分神，惊喜间只敢用意识迅速扫过识海全身。
而不必细查，他便能感觉到随着契约抵触的减弱，从前在识海中四处游荡的灵力正以极为温和的速度开始运化、凝聚，破碎的大道法则迅速在他体内恢复着！
他再睁眼，无数条因果链遍布天地间，一股随心所欲的强大感正疯狂攀升。
这里面给了他一种无所不能为的掌握一切感，让他无比亢奋。
至纯至净的灵力直扑天际，化作一道白色光幕围住了整个魔城，无尽殃云在刹那间被席卷一空，声势浩大。
地面再生繁花，血腥被藤蔓掩盖，自魔城以中轴，乌烟瘴气的黑暗世界眨眼美不胜收。
过去的残缺道则在不断补足，而新生的力量正疯狂吸纳八方灵力。
云层之下，魔将抱手眺望，眼中微露一丝意味深长。
“这便是魔皇想要见到的力量？”
“新生……若是苦境之后，魔皇要再造生机，这股力量倒是可以纳为己用。”
十里山外，赭杉军突然拿出了一枚石头，开口道：“西漠方向可有消息？”
“还魂者已经赶赴西漠，就等这边的动静。”石中传出墨尘音的声。
“只有他们？”
“只有他们。”
赭杉军默了片刻，道：“也好。”西漠因果太重，还魂者既然想要自己终结祸端，那他们也不必过于插手，“确认神柱方向，若真是在神山，务须保留此地。”
墨尘音为难地叹：“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史艳文这边已经动手了？”
“是。”
那厢转即传来细微交谈，“苍，我们还不动吗？”
“不必，”弦首声音苍茫，仿佛站在极高极高的地方，语带轻缓，“给他们时间，史艳文动手时，你们再伺机而动。”
那不曾带走的灵魂是合作最大的阻碍，接引若能将他们都送入轮回道，那么史艳文就有了最大的活动空间。
只要他能丢掉枷锁……
赭杉军眺望异度魔界方向，又不禁担忧起来。
但接引会遂了他们的心愿吗？
……
带着九界法则的力量维持三魂七魄不被此间天道压迫消散，纯净功德金身的力量犹如隔岸灯火照亮轮回道的前路，最大程度稳固通道。
强韧的灵魂蜂拥挤出因果世界，似乎也感受到了通道尽头轮回的召唤。
只要进入了那里，他们就能拥有崭新的轮回生机。
只要进入了那里，他们就能不再受到天地的打压！
只要进入了那里，他们数千年的流浪便可此终结！
因果世界已经拒绝他们的回归，九界的灵已经彻底厌弃他们的存在，他们在痛苦与迷茫中仓皇回头，史艳文就站在下方。
“史君子……”
“快走，”史艳文发现他们的踌躇，“不要耽搁，有缘再会。”
灵魂停下脚步，顶着莫大压力回头，俯身一拜，“仙君，来世西漠再会！”
“史君子，”朱雀翅灵回头，翅膀轻轻扑闪，望见接引正惬意的闭上眼，心下一颤，“您保重。”
“玉圣人，您等我们……回来。”
“保重！”
“您保重啊……”
他们此刻离开，但终究回头。
刻骨铭心的仇恨还不算结束，这数年前的折磨还没有终结！
魂光蜂拥而出，又再驻足回头，压抑着深深的怨怒，犹如瑰丽庞大的河流向龙脉，顺着那蜿蜒曲折的道路穿过道道跳跃空间的屏障，一举挤入撞向中阴！
狭窄通道之后豁然开朗，那是个更为庞大的世界。
千千万万的灵魂在生死之间轮回流转，放眼望去一望无际。
魂光自龙脉刺破的缺口满溢而出，仿佛旁逸斜出的支流，带着无尽悲苦与期望，偷渡进入了苦境。
“轮回啊……”
他们等了千万年的轮回。
他们在那黑暗空间之中等待无尽数月，忍受这摧心裂肺的折磨，灵魂喜极而泣，发出幽咽悲啼，带出一股莫名的悲凉。
史艳文似乎能够听到这声音，音浪浩荡。
终于……
血液在皮肤下沸腾，身上的鸡皮疙瘩突出一层，史艳文手臂微颤，紧闭的眼在双手轻捧中睁开，望向素还真。
檀郎低头，美人尖下朱砂明媚，目光填满晨曦的温暖，笑声如清泉淌出喉头。
素还真的眼睛里有秘密。
这秘密带着蜜，也淌着毒，史艳文甘之如饴。
“这么开心啊？”素还真旁若无人，舌尖仿佛勾着迷药，无奈道。
史艳文人仿佛站在云端，在此一刻背后生出巨大自由的羽翼，扑向无垠天空，不管不顾地抱住心上人，“是，艳文很开心。”
他过了数千年，数千年……此刻，最是开心。
素还真忍俊不禁，伸手兜他入怀，像是从水中鞠出白月，掀起眼帘望向天空。
他对上接引的眼，用隐晦而挑衅的目光注视着另一个自己。
“你对因果的领悟还需要时间，素某冒昧，先将艳文接走。”
因果就如同一张网，这网铺天盖地，接引正试图将整张网络吞噬。
龙脉颤动，灵魂在呼啸间抢占整条通道，因果界入口的灵魂被因果彻底推出，魂河在日光下越发显得晶莹璀璨。
最后一点魂光消弭在通道。
龙脉逐渐散去灵气，金色的道路逐渐黯淡下来。
天空霎时银蛇乱舞，阴霾卷土重来，接引目光阴沉，铁链犹如爪牙舞动，识海寒风刺骨。
“祭品，你，僭越了。”
红枫热烈如火，冷空气被接引狂躁的怒意逼出地面，白色雾气漫过脚踝，青袍侠衣拂过草尖，就如漫步世外仙境的仙人，素还真轻笑一声。
经过长达一月的运化，这灵力终于是被他彻底炼化了。
如今，他终于可以随心所欲支使这股力量！
但这还不够。
这不过是整片世界中的千分之一。
他还要用这千分之一的力量，吞没这无边无际的世界！
他抬起头，温和而平静的目光落在天空上密集的因果，目露果断。
那因果中带着说不出的呼啸暗鸣，仿佛有什么巨大而柔软的生物正在苍穹中浮沉，青莲彻底消散，潜藏与睡眠的剑魄灵影松了口气，缓缓化作长剑，出现在他手边。
“龙泉，艳文让你陪着我吗？”
龙泉颤鸣，清吟回响。
“哈。”
赤足踏上水岸，素还真面上波澜不惊，顺着那逐渐弥散的因果消散入水面、青草、枫木，融入那每一片土壤、每一缕清风……
空气中的灵力感知到这带着攻击性的灵力，下意识地反击，却又感觉到那灵力之中似乎同样经过无数时间的亘古气息，有着极为契合的因果，就如天生合该一体，缓慢地放弃抵抗。
素还真的灵力却如饱经沙场的将领，狼突虎跃般席卷整个战场，朝着周遭迅速蚕食！
他往前一步，修长身体蓦然消散，万念灵力似看不见的殃云，疯狂扑向整个世界。
识海之中灵力混乱，天魔池外，铁索崩开，素还真逆风急退。
“岳父大人若能修成因果大成，何人能够逃过你的手掌？便是魔皇也要忌惮三分。作为父亲，适当的放养才能培养儿孙的洒脱，不是吗？哈！”
接引立于祭坛之上，目光森寒，声若洪钟，如雷贯耳。
“神子，过河拆桥不是好习惯。到孤身边来，别惹吾生气。”
史艳文脸色苍白，昂然而立，朗声笑道：“接引！你得你的道，我得我的果！今日您需参透领悟因果，本君欲与旧人话别离，你我各得其所，何必互相干扰？待你要回九界之时，本君自归琉璃仙境，不劳费心！告辞！”
他说完，竟是头也不回，犹如脱离枷锁的鸟儿，转身一跃，同素还真一起，纵身跳下万丈深渊。
他挣脱束缚，就要彻底离开了。
接引不知为何，竟是心下一慌，面上阴沉如水。
须臾，他将铁链收回，掌中出现一抹魂光。
“深得吾因果的你，是想走就能走的吗？”
魔皇石像上，青铜光芒闪烁。
少顷，魔界军师前来拜会，“这场戏，魔皇看得可还满意？”
“无趣，污秽。”
池水泛波，乌云罩顶，弃天帝沉吟半晌，笑语威严，“不过，他倒是让吾想起那叛逆的孩子了。”
银鍠朱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