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境亦有动摇因果之法。
净琉璃菩萨以精纯神识引化作慧根,引其修行,参透轮回,寻觅接引。
九界众生以其苍生执念与道则灵力化作灵珠,留下涅槃生机,再蕴骨肉。
谈无欲将活佛交予玄宗,弦首又将活佛化作金身,藏于文殊剑中,借以留下一念因果。
那是一缕极为特殊的因果。
活佛身上有接引种下的恶因,恶因自有孽果。
地藏王本欲以灵识彻底激发这缕恶果,以偷天换日之术将接引夺舍之人换成活佛,有净琉璃与自己的分神加持,也不啻于三世功德金身,全然可以替代素还真!
也足以襄助素还真从内部潜行,设法扰乱接引因果,如此方能里应外合针对甚至反控接引!
这,是他们原本的计划,也是素还真认同的计划。
可是现在,计划生变。
素还真在睁眼刹那,竟将他的分身骤然击碎,连带他本体都遭受冲击,心血冲击识海,地藏王胸前一闷,真气竟在刹那逆行,险些走火入魔。
天之佛强灌真气注入他体内,只觉那血气沸腾,烫得掌心如炙,顿时变色。
“怎会伤得这么重,你对上接引了?”
地藏王五内如焚,许久方才压下那血气,脸色微白,苦笑道:“一时不察,被素还真误伤……素还真分神方聚,如今我们却是帮不上忙了。”
天之佛大为诧异,“素还真?他能伤你至此?”
“他的情况似乎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复杂,”地藏王踌躇片刻,扶着他的胳膊起身,“素还真情况有异,尚不知是否惊动接引,若是惊动了,那计划只怕功亏一篑!而且……”
佛乡玄音传递,耳畔钟声回荡,地藏王忽而停了下来。
天之佛担心他精神受创,声音轻了几分,“而且如何?”
“而且,”地藏王若有所思,“那位默苍离,为何会送吾一个因果结?”
那锦囊之中,放着的便是因果结。
因果结只有接引或史艳文方能凝聚而出,这因果在接引动手的刹那,直接融入了他的化体神识,最终却消失在了接引的识海之中。
默苍离。
此人在史艳文的掩护下,存在感看似很强,其实极低,那锦囊他素来常伴于身,却在与接引反目的时候毫不犹豫丢给了地藏王……那因果结中到底藏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忽而福临心至。
莫不是……金身?
“可惜默苍离现下昏迷不醒,若真是金身,既放在那么显眼的位置,接引怎会毫无探查?”天之佛尤觉不对,“再者,金身即便真的进了接引体内……他会毫无所觉吗?”
“说得也是,”地藏王往前走了几步,只觉地面晃得厉害,不由得停下来,揉了揉眉心,“那他给出的是什么?他是料到我们会利用接引本身反击才会给吾,还是因为当时没有其它人更合适接收此物……”
嗯?
地藏王灵机一动,视线定在天之佛搀扶的手上,喃喃道:“他为何会昏迷?”
……
“亡命水试过, 鲛人血试过,金针剧药皆试过,他还不醒,就不是咱们的问题了。”
鸩罂粟放下手中秤杆,脸色幽沉,心情颇为郁闷,“是他自己不愿意醒过来。”
“一个人若是安心装死,一百个药神也是束手无策啊。”慕少艾傍着门口调侃。
佛门清圣之地,他那烟雾直冲鼻梁,鸩罂粟皱眉,“你烟杆中放了迷药?”须臾回头,看冥医四仰八叉地睡着,“有劳。”
慕少艾乐呵呵一笑,“不劳不劳,吾只是好奇。”
鸩罂粟看着他。
不似鸩罂粟全神贯注于医道,慕少艾也是控局高手,是以对默苍离的状态十分好奇,“他为何会昏迷?”
还魂者会死,会魂飞魄散,可昏迷却十分罕见了。
“什么意思?”鸩罂粟沉吟问:“他醒来后会如何?”
“他长居西漠九界,神怒计划之后,你们与接引彻底分裂,接引一定会从循着因果发现这一切针对自己的人中,默苍离也是主导者之意。”慕少艾意有所指,“他不醒,是不是担心因果影响,醒来后的自己帮不上忙,还有可能……添乱?”
就像木托。
木托一直觉得自己的行动是随心随遇,但他当真是随心所欲吗?
鸩罂粟同他对视片刻,突然别过了头,冷哼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来帮忙?”
“哦?”慕少艾偏头眨眼,“就不许吾来看看朋友是否安好?”
“现在接引已经吞噬了素还真一个化体,距离因果大成不过咫尺之距,我们不过是悬崖上的枯草。”鸩罂粟放松下来,靠着墙面眺望千佛殿前的十里莲池,半晌伸手,递出张方子,“亡命水的配方。”
慕少艾不紧不慢地抽了口烟,“其实,吾同素还真已经研究出了破解之方。此刻给吾,似乎有些派不上用场。”
鸩罂粟看他一眼,“破解不等于掌握,这药中所需鲛人血的比例,你知道?”
“呵,”慕少艾这才毫不犹豫地接了,“多谢了。”
“不必,”鸩罂粟道,“还要劳你帮我一个忙。”
“请说。”
“告诉佛乡,默苍离醒不过来了。”
“为何不自己说?”
“他们会信,吾何须你帮忙?”
“啧啧啧,这就叫做自作自受。欸,别瞪了,这桩公平交易,吾又不是不答应。”慕少艾意味深长挑眉,“不过吾还是很好奇,他昏迷只是担心自己不受控制,还是,因为他掌握了什么秘密,怕苏醒后被因果觉察?”
……
“无论如何,还魂者现今已同接引彻底分道扬镳,于我们有利。无论他们还有何等计划,咱们只要将他们往那异度魔界引。”
这计划众人筹谋良久,若能令两虎相争,对他们而言有利无害。
天之佛目光深邃,“只是,素还真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素还真此刻纵然神识重凝,纵有他们法宝加持,他的力量也应该极为薄弱才对,如何能够伤到地藏王?
又为何要打散地藏王的神识?
难道是复活的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地藏王脸色凝重,心下一跳,“吾要去趟云渡山,”他抬起头,望着天佛原乡深阙雨林,“净琉璃菩萨舍去分神为他重铸根基,当最明白他此刻的情况。”
云渡山,清水池。
禅钟嗡鸣,莲香满溢,浩瀚云海之上暗云汹涌,夜色模糊了面容。
菩萨闭目,净琉璃毫无征兆地失去了意识。
佛牒颤抖,六字大明咒上金芒水流般缓慢爬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光芒越来越暗,似乎最终都彻底融入了佛牒。
一页书低头扶住净琉璃的肩,“五感六识皆被封印,怎会……佛剑,你可有异样?”
“无妨。”佛剑分说摇头,只见佛牒取出,细细摩挲着剑上纹路。
池中白莲已尽凋零,水池几乎瞬间干涸,这池中留存数十甲子的力量竟不过一眨眼,就被吸收殆尽。
“是素还真,还是接引?”谈无欲头疼,无可奈何,“不管是谁,他两人中任何一人突然出手,咱的计划就只能全部推翻……”
“再等等,素还真情况不明,只等祭灵到了中原再探深浅。”
紫衣逆光,近乎玄黑,道者缓步而来,好似冯虚御风,沉稳凛然的身姿停在池边,飘逸的衣袂随风而动,淡眸半掩。
此刻九界情况不明,异度魔界又有祸乱方兴未艾,众人心中皆极焦灼,这位刚从异度魔界脱出的弦首却异常镇定。
“咱们现在要关注的,是异度魔界。”他背过手,不动声色道:“第二根神柱,魔界不会放弃。”
他侧过身,凝视着越来越暗的天空。
这金光一闪而逝,东南神柱摧毁之后,天灾异常层出不穷,或许很快又会有一场暴雨降临。
时年九月,魔界战神银锽朱武于江南雨地破坏神柱,却遇识界大军埋伏,大败而归。
同日,异度魔界遇联军突袭,墨尘音一箭划破空间,穿透魔界万年牢,救出弦首灵识。火焰魔城毁于一旦,魔兵挥兵回援,魔界战神携火焰魔城同葬深渊。
九月十七,魔界天王断风尘再领魔界,固守露城。
九月十八,墨尘音携战死还魂者回归道境,在黑暗道与照世明灯一会。
苗王弓已经归还,崎路人数了数战死的魂,有一小半都丧于银鍠朱武手中,他只得亲手将他们带走。若不然,等这些灵魂回归九界祭坛,十之八九是会被接引撕成碎片。
“素还真又不见了。”
照世明灯望着那水幕结界,通道的另一边便是九界的数百万魂魄,“他没有出现在战场?”
墨尘音就要进入通道,闻言轻笑,“如今竟是连你们也捉不住他的行踪了?那知道他去向的,还有谁?”
“崎路人,崎路人一直跟着他。”照世明灯无奈,“素还真这几年总是神出鬼没,他若不主动现身,咱也束手无策。”
这个时候,九界接引应该也动了。
接引一动,目标不是素还真便是异度魔界。当然,也有可能是黑暗道,虽然接引未必会在乎这些残魂。
墨尘音袖袍一扫,将袖中九界的灵力释放而出,连同那数百灵魂也都如银河般流入了通道。
少顷,他回过头。
“这处通道,可以关闭了。”
照世明灯挑眉,“你不回去?”
墨尘音笑了一笑,“贫道前日掐指算了算,玄宗还有一件宝贝流落在外,须得想办法将之取回,是以暂不回道境,重建玄宗、筹备轮回道之事,交予九方墀等人便可。”
语罢,墨尘音旋身一走,慢条斯理步入竹林。
竹影幽暗,伸手不见五指。
“宝贝?”照世明灯若有所思。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昔日玄宗可是被异度魔界彻底摧毁,砖瓦不存了吧?哪来的宝贝流落在外?
摇了摇头,照世明灯转身望着自己好不容易重建的黑暗道,无言以对。
抬手一掌,地动山摇。
……
九月二十,西漠九界再传异声,庞然祭坛脱离神山,以极快的速度前往中原。
祭坛之上,史艳文、帝如来、木托同行。
木托身受重创,被撕开的胸膛还带着深深的血痕,接引盛怒之下险些要了他的性命,史艳文从幻境醒来后,也只勉强维持住他的一息生机。
地面一片漆黑,方才下过暴雨,倾滑的山坡泥流中似乎还能看见那条深不见底的裂缝。
史艳文神色恍惚地俯瞰片刻,便将目光收回。佛首端坐祭坛左后方,接引解开了他的禁锢,丝毫不在意他的修炼,肆无忌惮到近乎轻蔑。
祭坛森冷漆黑,史艳文垂着头,手指缓慢抚过狻猊火红的皮毛。
木托火红的尾失了焰,生命已经极为脆弱,他抬起头,望了眼抱着自己的人。
“呜?”
中原边境就要到了。
这昏沉的夜也不知何时才到尽头。
史艳文将木托放在帝如来面前,站了起来,冷静地注视着接引。
神轮化现,黑袍肃然,山河椅上闭目养神的人似乎对他们的交谈毫无兴趣,只懒懒道:“要看吾,到前面来。”
接引不是很喜欢有人在背后虎视眈眈,他伸出手,手指纤长,茧纹粗粝。
史艳文若无其事上前,在他掌心碰了下又自然收回,犹如一杆翠竹伫立。
“艳文只是在看中原方向,那个方向,”他几乎能够精准地算出那段距离,数出那中间的美景,“翠环山的位置便在这个方向。”
眼睫轻抬,好似夜色中一猛兽掠过眼底,接引慢声说:“你喜欢翠环山,那不如孤带你回去住两天?”
史艳文看他一眼,平静而坦然,“父亲有此好意,艳文却之不恭。”
低垂的天幕几乎轧到头顶,接引似乎被逗笑了,轻挑眉道:“好孩子,你每次听话的时候,总是在打什么坏主意。这次,又是想布什么局,对付孤呢?”
素还真也说过类似的话。
史艳文低声一哂,“您不是早就打算好要去琉璃仙境?”
“如此听来,你我父子二人,倒也是志同道合。”接引玩味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去琉璃仙境。”
“好啊,”史艳文从容自若,“艳文刚好也有些思念他了。”
指节轻敲,接引不冷不热道:“喔,你思念他。”
“是,”史艳文侧身,丰神俊朗,温雅如玉,唇角漾起笑波,看起来极为愉悦,“素还真,我想你了。”
祭坛划过夜空,横贯时空的银河成了最神秘悠远的梦景,下弦月的光静静自他肩胛、侧颈流淌而过。
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人类的诗词总比人本身还要久长,接引思绪一转,竟不觉得生气了。
他何必要为一个死人生气?
帝如来微露疑色,漆黑的祭坛与火红的狻猊、颀长儒雅的男人在他眼底交织成混沌奇异的乖谬景色。
史艳文在做什么?
抵达琉璃仙境不过一刹,那山上留守的人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屈世途脚下一软,蓦地跌坐在地,脑中一片空白,“我的神……神啊。”
要了老命了,他们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祭坛压着一股崩天裂地之危,方圆百丈一切活物都在这刹那间心生颤抖,恐惧地匍匐身体,带着无法形容的恐惧,俯身跪地。
冥冥之中,说不出的危险从翠环山上疯狂蔓延,地面传来砰砰之声。
玉波池狂澜万丈,明雅幽禁的竹林压弯两丈,后山瀑布白练倒飞冲天,五莲台上轰然一震。
接引悍利危险的面容居高临下,眼睫低垂,好似目空一切,眸底不见丝毫喜怒,却叫人胆战心惊。
屈世途只恨不能当场昏过去。
见了鬼!
史艳文侧立祭坛,挺拔如松,剑眉凤目,眸中深蓝如海,静立一旁,失神地望着玉波池旁不停抖动的夭梅蓁叶。
祭坛轰然落地。
气浪立沉,水波乍静。
接引无可无不可地说:“杀了。”
屈世途眼皮微抽,扶着围栏才没有立时跌坐下去,目眦尽裂地望向史艳文。史艳文缓慢步出祭坛,行至屈世途身边,默了默,扶他坐下。
“艳文与接引来此小住几日,”史艳文握住他的手,微微俯身,长发从肩膀滑落,刘海遮住了面容,“放心。”
这他娘谁敢放心?!
屈世途险些一口粗话骂出来,然而嘴角颤了颤,手指抖了抖,眼前却蓦地一黑。
等屈世途再醒过来时,琉璃仙境四周安静得仿佛连风都停止了拂动。
他哆哆嗦嗦地坐起,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厢房,身上盖着被子,旁边摆着水盆毛巾,桌面还有一碗白水青菜面。
屈世途伸手揉了揉心口,将愤怒又担忧的情绪按下,神色复杂地端起了面条尝了一口,欲哭无泪。
真难吃啊。
不过他怕这会儿没吃饱,等会去了外面保不齐又脚下一软,那可难看了。
再怎么说,那具身体也是……素还真啊。
又过半个时辰,屈世途终于做好心里准备,换了身藏青长褂推门而出,然而才不过几步,就跟着停了下来。
却见那露台栏杆处,轻纱帷幔如扇,云青色流苏轻晃,狻猊匍匐浅眠,佛首帝如来正盘坐蒲团上静默打坐。
苍穹阴翳,仿佛许久不见天日,四处浸润着湿冷幽暗的气息。
露台中筝音回荡,如春风之和睦,似静室之呢喃。接引傍靠凭几,长腿半抻,水绸丝滑的墨色长袍随意散开,白发之上嵌着碧蓝琼珠,侧颊盈润,鬓似霜染。
他支颐而坐,周遭便仿佛承受着无形压力,平静之中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诡谲阴惨。
而史艳文背对着他,端坐台中拨弄琴弦,低眉顺眼,俊美儒雅的面容竟有几分陌生。
他们上一次见面,似乎也就两三月前?
这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实叫人百味杂陈,屈世途在庆幸自己死里逃生之余,又心痛如绞。
“进来。”
倏地,琴声一停。
屈世途头皮发麻,惊出冷汗,“啊?什、什么?”
接引笑了,手指慢慢点着桌面,望着屈世途一脸惊慌,竟有几分愉悦,“听闻素还真十分喜欢你的茶,进来,让孤尝尝。”
五莲台上落针可闻,史艳文将琴挪开,侧身看向屈世途,“好友,进来吧。”
这可不就是祸从天降嘛!
屈世途暗暗叫苦,早知道自己就不该留守此处,也躲去天佛原乡罢了。
他讪笑着走了进去,越近越是不敢抬头,坐下时甚觉自己变成了提线木偶。
桌案上点着一盏灯。
灯火如豆,月色清凉,史艳文坐如苍松,轻手轻脚地将茶具茶叶都摆好,连热水都替他烧开了。
屈世途的手在抖。
他用余光偷觑接引,从他那饱满的鬓角与印堂、敲击的动作与指节上品出几分熟稔,而史艳文这“言听计从”的状态叫他心里阵阵发凉。
面对这样的“素还真”,史艳文不会感到恐惧吗?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被人夺舍了。尽管苦境之中,这样的事情也并不多稀罕,可这是素还真,他的檀郎,他的枕边人。
他不会觉得恶心吗?
“好了。”
史艳文倏地抬眸,那一泓暗蓝照入屈世途眼中。
“啊,”屈世途反应过来,才觉身后都是冷汗,“好……”
泡茶,泡茶的顺序是什么来着?
屈世途伸手,捏着茶叶过几息,忽然觉得这琉璃仙境变得十分狭窄,目光投向史艳文。史艳文微微倾身,捧住他的手,握了握,“好友,放心。”
屈世途疲惫不堪,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素还真了。
为了对付接引,素还真成功很久之前就只通过书信与他们交流,只有崎路人与他行走江湖,一概筹谋布局都是在锦衣夜行。
史艳文是怀着什么心情,这样光明正大回到琉璃仙境的?
他望着史艳文,只觉手掌寸寸发寒,这蚀骨的凉意让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多谢。”
屈世途推开他的手,将茶叶丢入沸水中,目光冰冷。
史艳文:“……”
屈世途一如既往地泡茶,过水声潺潺入耳,正如山间涓流,香味浮于表面的清雅。他将茶水推给接引,礼数周到地说:“贵客请。”
接引倒是很给面子地尝了口,须臾又将茶杯放下,毫不客气地表达了自己的嫌弃。
“难吃。”
“大概是不合贵客胃口,”屈世途越发冷静,越发游刃有余,“不然我再给贵客调试一碗?”
“不必。”说这话的是史艳文,他将矮案直接移开,“父亲既不喜茶,屈世途泡得再好也无用。”
父亲。
屈世途嘴角一翘,无声冷笑。
史艳文恍若未觉,坐到接引面前,忽道:“只是父亲说得有失偏驳,这茶再如何,也算不上难吃。”他坐过去,神色恍惚,“是不是,素还真?”
莲台一静。
屈世途才维持的冷静又将濒临皲裂,他抬起头,看史艳文的眼睛里又多了几分诡异。
疯了吗?
屈世途用眼神询问帝如来。
可帝如来一手捧着因为伤重而变得巴掌大小的狻猊,一边却只沉默无声地看了眼接引,好像也在等着接引的反应。
接引微眯起眼,却道:“虚伪。”
“这不是虚伪,”史艳文朗声一笑,“您没有尝过他无名为自己泡的茶吗?在神子宫时,艳文尝过,很苦。”
“明知其苦而固不改之,岂非虚伪?”接引审视着他,“傻孩子,你现在只能用这方法来行使你的‘报复’,念着一个不存在的人的名字?”
史艳文怔了怔,须臾笑开,“不存在?不,他还在呢,就在苦境。”他仰起头,月光从侧颊抚至喉结,仿佛在等待谁的垂临,“他就在艳文身边。”
接引缓慢抬起手,放在他胳膊上,力道很轻地将之带到自己面前,就如锁链拴住灵魂。
“这小伎俩,孤不在意。”接引站起身,连带着史艳文也站起来,“不过,你若想见他也不难。”
史艳文深深凝视着那张脸,“你想见他吗?素还真。”
接引倍觉无趣,这虚弱的嘲讽与顽抗,就像被剥夺了玩具的小孩在张牙舞爪,连拿起武器的勇气都没有。
可怜的神子。
“哈,那就拭目以待吧。”
他转身拂袖,身体瞬间出现在露台之外的祭坛中央。
屈世途眼皮抽搐,几次想开口都闭上了嘴,见接引走了,自己也站起身,一语不发地离开了这里。
露台之上鸦雀无声,史艳文仰天长叹,转身看向帝如来,“前辈,我记得书房之中还有丹药,劳您同史某走一趟。”
帝如来目光闪烁,一手摩挲着狻猊的伤口,少顷点头,“有劳。”
接引自视甚高,即便知道史艳文在为他们医治,也是不以为意。
史艳文再看眼接引,转身离开。
书房与卧房并无间距,不过一墙之隔,内中包罗万象,收藏着的文卷经典不可胜数。毗邻瀑布的地方,琉璃瓦渗入翠竹的影,丹药架子仍是不染尘埃。
“屈世途将这里打理得很是妥当,”史艳文从架子上取下伤药盒,侧身时腿脚撞上画缸,顿了顿道,“这画缸的位置摆错了。”
“你记得很清楚。”帝如来顺手从架子上抽出本蓝皮薄册。
史艳文看他一眼,“是,艳文一刻也不曾忘怀。”
靠窗下有张罗汉榻,两人将木托放在榻上,用那薄册当了枕头。狻猊腹部的伤虽以包扎过,但伤口还未愈合,开膛破肚的伤势几乎将他一身血都放光。
史艳文从盒子里拿出两杯丹药,捏碎了催入其体内,顺手递出另一枚给佛首,“前辈,此丹可调内息。”
“多谢。”丹药圆润清香,帝如来服用前也不细问,感慨道:“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没有什么不同,”史艳文手指贴着狻猊的心脏处,头也不抬,“事已至此,艳文行差踏错,后果已定。素还真挡不住接引的,我也没有办法……可有时我想,其实他就在艳文面前,只是他的意识同其他人混为一体,可他仍旧在那里。”
狻猊的心脏缓慢跳动,爪子微微颤了一颤,快要醒了。
帝如来神色微妙,“你记得很清楚?”
“前辈可以当我在自欺欺人,可若不如此,”史艳文蓦然语塞,声音仿佛卡在喉间,良久才低哑道,“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只能当他是素还真,就像……无名说的。”
他抬起头,蓝色净空之中若遇风雨侵袭,望着帝如来,也望着门口的屈世途。
“你可以把他当素还真。”
帝如来:“……”
“荒谬!”屈世途怒不可遏,“史艳文,你但凡当初将素还真三言两语听进去,结果也不止于此!素还真殒了一体在西漠又如何?若不是九界的魂魄出事,你根本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你……你既然明知道与他道不同,当初就不该跟他回翠环山!如今还在自欺欺人,不思挽救,你!”
书房倏被雷电照亮,屈世途涨红的脸变得铁青,他大步走了进来,“你为什么跟他来这里?又是为了杀死另一个素还真?”
史艳文眼睫轻颤,竹影的枝条鞭子般抽在他身上,他深低下头,呜咽般呻吟:“对不起。”
狻猊睁开眼,被泪水砸得头疼,一下清醒过来。
“还有什么办法?”屈世途上前两步,扣住他肩膀,目光灼灼,死死压低声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你将因果种在他身上,难道就没有办法拔除吗?这么多年,他陪了你这么多年!你就忍心把他一而再、再而三往死路上推!”
史艳文身体撞上栏杆,面如死灰,不发一语。
帝如来的面孔在电闪雷鸣间染上阴沉,转身抓住屈世途后退。屈世途到底不是粗人,退开后胸膛剧烈起伏,失望地撑着一旁书架,半晌缓了口气。
暴雨来袭。
雨水敲击竹海,打湿了檐前挂着的灯笼,淅淅沥沥的声音打破死寂。
狻猊吃痛地爬起来,尴尬地左右扫视,默默叼走了药盒中的伤药。
“暂息怒火吧,事未至极端。”帝如来望向史艳文,紫电撕开夜空,他的脸色在明暗交替间难以辨认。
他还要说些什么,史艳文突然抬手将桌面上的药盒扫在地上。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倒把房中几人震得摸不着头脑。
木托正艰难地给自己包扎伤口,冷不防一个哆嗦,扯着药布的动作扯紧了,痛得尾巴都抻直了。
史艳文推开窗,雨水扑在他面上,他回过头,已是满脸的雨水。
“事已至此,屈世途,艳文力量微薄,能够做到的事情已尽于此。你不必来质问我,将来你我也不会在同一个世界,离开这里。”
屈世途惊怪地“哈”了一声,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让你离开翠环山!”史艳文寒声,“说来你我曾经本就没有多大交情,艳文是看在素还真的面子上才待你如友,既然你无此心,本君也不愿意强人所难。请你立刻离开翠环山!”
“你赶我走?”屈世途气笑了。
史艳文却不再理他,直接从两人中间走过,“你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离开,本君保证,接引不会阻拦。”
屈世途方才还是恨铁不成钢,尤念着史艳文有诸多不易,这会儿当真是动怒了。
可还不等他找史艳文要个说法,帝如来却忽然抓住他的胳膊道:“此地危险,你走了也是一件好事。收拾东西,速从后山离开,不要耽搁。”
而后又加了一句:“史艳文近来喜欢说胡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也不要同别人说,尤其是弦首等人。”
“这么说,他还是为了我好?”屈世途气急败坏,“真是让他费心了啊!哼。”
“施主,”帝如来在他肩上用力按了一按,“我们之后便要去异度魔界。”
屈世途怒火当头,“我知道,不是要去送灵魂入轮回嘛!”
帝如来叹气,“轮回道须得魔皇打开。”
“我知……”
顿住。
屈世途愣着,同佛者对视一眼,竟在这大雨滂沱的夜里,霎时满头冷汗,咯噔失色。
魔皇现世,或许就这两日。
屈世途打了个激灵,如遭火焚,口干舌燥地点了下头,立刻转身。
帝如来叹气,才要出去看看史艳文的情况,僧履突然被人扯住。
他一低头,狻猊叼着药布直翻白眼,“大师,救、救命,伤口裂了裂了裂了裂了。”
帝如来:“……”
大雨漂泊,祭坛之上犹如水洗,光滑似墨盘。
史艳文在雨中停了片刻,突然迈步走上祭坛,坐在接引身后。
接引微眯起眼,肩膀忽地一沉。
“……”
史艳文搂住他的肩膀,就像受了委屈的幼儿趴在长辈肩上,久久不语。
弹指放出结界,接引挡住雨水,而后才叹道:“吾不是说过了,这里无人容得下你。傻孩子,何必自讨苦吃?”
“他说得对,”史艳文声音干哑,吞了火炭般难听,“接引,让他走吧。”
“他不是已经下去了吗?”接引声音温柔如水,好似万般怜惜,“一个交情浅薄之人,也值得你如此伤心?”
他侧身,反手将史艳文带到身前,注视着被雨水湿透的人,那丰神如玉的面容变得狼狈颓唐,让接引禁不住太阳生疼,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
“看着我。”
史艳文听这声音,抬起眼帘,瞳底被乌云染黑。
“不要伤心,听话。”
史艳文又压下眼睫,而后缓缓将靠上他肩膀,身体放松地歪着,在暴雨惊雷中喃喃地问:“素还真,是你在看着我,对吗?”
视野之中万物漆黑,唯有这抹白比星月还亮。
薄弱的夜色在他身上染就将散不散的微芒,接引伸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看在他犹然失落伤心的份上,轻轻叹了口气。
“是我。”
屈世途也没带包袱,下了山就直奔天佛原乡。
盛怒荡然远去,他在雨中急急而奔,雨水让他的胡须打了结,可他后背还是在不停地出着汗。
这里应该有人!
接引来到翠环山的动作如此之大,这附近应该会有人才对,可他跑了这么久,怎么就没看见人?
“这边来。”
屈世途足下停顿,抬头看去,登时大喜,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暴雨下了一夜,翠环山四周鸟兽绝迹,神柱崩塌造成的裂缝像绸布上的裂纹,在茂绿的地面划下深渊。
弦首驻足山顶,抬头仰望天空,氤氲的灵力如漫漫汪洋扩散。
屈世途一边擦着冷汗,一边长叹:“总之那三个时辰我就听他们说了这些,史艳文将我送出来前也没交托什么。唉,我看他脑子有些不清楚,祭灵跟素还真不分,让人瘆得慌。”
“素还真可曾说过什么?”见弦首沉思不语,墨尘音便回头问:“他同你分开时,可有留下什么话?”
话倒是有的。
彼时素还真的出现对他来说无异于是个巨大的惊喜,屈世途此前一直以书信与他联络,这回看见人,也算是定了心。
不过素还真带来的消息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他让我们……不必再管祭灵,让他随心所欲,自由行动。”
墨尘音暗自思量,良久,望向弦首,却在注目一瞬,陡感地面震动。
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陡然朝着他们冲击而来,万里殃云凶猛奔腾,排山倒海的动静震动整片天地,山坡上滚石成群,仿佛整个地面都在朝着东方推移,屈世途身体猛往后倾。
墨尘音望向天空,脸色剧变。
弦音震荡,弦首抬头,掌中横琴乍现,沛然灵力爆冲离体,目光一寒。
琉璃仙境之内,史艳文在剧烈的震动中睁开眼,极目北望。
与此同时,异度魔界之外。
素还真抬起头,在挫骨扬灰的压力中,冷汗划过鬓角,朗声一笑,俊美的面上微露疯狂。
“劣者清香白莲素还真,前来求死,请魔皇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