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乡有梨,又出毛笋,竹节生虫,清热消暑,味佳。
茂竹深篁外,有水月洞外藤萝倒挂,瀑声琅琅直入江河,旁生酸枣,开味健脾,养血丰神。
时间城主善待小客,转头就托人送来酸枣竹笋羹,用银杯盛放,置于案头,交托一句“时间紧迫”就自行离开,未曾耽搁。
素还真探脉问源,食指压着年轻男人的右腕细查。
视其肤色,皙如白玉,观其胆量,临危不惧,怎么看都绝非粗鄙匹夫。着其骨骼,虽无真气内劲,但手掌上分明又有习武握器留下的薄茧,莫非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再说这意志力,都已经睡到别人床上,竟然半日都未反应过来,若不是警惕性太低,便是身体虚弱到已经无法维持十足的警醒。
若是如此,被人贩子抓住想也并非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这张面孔他竟似在哪里见过,只是印象不深。
这般形貌如此不凡,倘使真正见过,自己决计不会忘记……或者,自己见到的不是他本人。
他伤势未愈,筋骨酸胀,靠着床头闭目思索回忆,半散开的衣襟下胸膛微微起伏。
晨光扫过他柔和的眉角与细雪般眼睫,从光洁挺立的鼻梁划过,打在细绒羽毛枕上,吕望生又翻了个身。
素还真微掀眼帘,低垂的目中映出安眠的青年。
青年手掌其实称得上宽厚,可睡姿似乎仍未彻底摆脱孩童本性影响,五指半蜷半张,抓着枕上青云。
眉角如墨厘,颊靥有岳仪;堂皇不藻饰,轩昂自不群。
这小孩倒是从小到大都暖烘烘的,被窝都热了。
想来这才两日不到,本体就叫他看透了,这对赌岂不是已经赢了大半?素还真忍俊不禁,才有几分自得,眼前却又生变化。
他顿了顿,将被子掀起一点,目光落在他后肩。
细密伤痕遍布,刀伤、剑疤、箭痕、钩印,素还真眉间轻锁,手指沿着那钩印抚过,顺手将背面整个掀开。
都是陈年旧伤,素还真见多识广,一眼看出那伤多有战场之上留下的,还有受刑所致,其中颇有几处凶险要命,不禁诧异非常。
这人是上过战场的?
他再要往下看,手臂却被突然握住。
素还真一默,抬起头来,对上双幽深开阔的蓝眸。
吕望生动若闪电,倏而将他手扯开,翻身压住素还真,黑发如瀑洒落,精悍腹肌与饱满肩头遮住晨光。
清晨的光远逝,暖意如遇寒风过境丝毫不存。
素还真微一挑眉,修长手指一把抓住他两颌,那凛然不可犯的人压逼下来,声音危险,手指颤抖地捏着素还真净白如莲的面颊。
“解释一下,”吕望生脸色微红,“你在干什么?”
那红俨然不是害羞的红,是强压不住的怒火与阴沉。
肩臂肌肉隆起,额角青筋毕露,素还真略迟疑了一秒,霍然反应过来,脸色微变,“你误会了。”
吕望生咬牙,手指掐住素还真的脸不让他往下看,胸口剧烈起伏,“这是什么地方?”
素还真本想把人掀开,又觉几分尴尬,只能僵着不动,悻悻道:“时间城,世外之境。”
“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只是此地主人将你召来,非素某之过。”
吕望生目光灼灼,“我的衣服呢?”
素还真眼神无意识一飘,在他颈窝上一缕黑发扫过,温和道:“你在此地恢复本来身体,那衣裳自然是穿不下了。”
“你刚刚,”吕望生眼睛都红了,“你的手……”
“伤口!”素还真定了定神,收回视线,语重心长道:“素某只是见你身上有伤,心中担忧而已。劣者乃是正人君子,怎可能趁人之危?劣者……”
语声一滞。
吕望生贴近他眼前,唇息交融,四目灼对,锐利如剑,在那黑发洒下的阴影中,越发显得深不可测,宛若磐龙低头,气势惊人。
这距离就稍显唐突了。
素还真克制住要转头避过的冲动,听他气息低沉说:“你想摸到哪儿?”
这被窝实在热得过头,素还真微眯起眼,细细端详吕望生,倒险些被他唬住了。
但不过片刻素还真就反应过来,少顷,缓声一笑,“朋友,这话该当劣者发问:你想压到什么时候?”
“非礼勿碰。”吕望生神色严肃,“素贤人,是你先失礼。”
“是吾先失礼,”素还真一臂抬起,正经地回,“那素某向阁下请罪,还望阁下勿怪。”
吕望生颧骨不着痕迹地绷紧,目光一闪,声音颇露无情,“在下素来仰慕素贤人为人正直仁义,风骨卓雅,不想今日才知阁下行事如此唐突,实令在下失望至极。”
素还真“哦”了声,“请恕劣者冒昧,那敢问阁下此刻待要如何?”
“在下无名小卒,又能如何?”吕望生别过头,颈线点着晨光,喉结滚动,“也罢,念在素贤人日理万机的份上,在下也不多为难于你,且与在下指条明路,他日有缘再会。”
其人俨乎其然,侧目垂首,颇有几分饱受屈辱,又因为不得发作而忍气吞声的委屈,叫旁人见了,只怕是要于心不安、愧疚难当。
素还真笑了笑,好似如沐春风,神态悠然,惬意至极,“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先来谈谈阁下的身份问题。”
吕望生盯着他,微露不悦,“素贤人……”
“望生小友,”素还真抓住被褥,“这同样的招数,在业途灵身上用过,龙首身上用过,再在素某身上用,怕是不妥。”
话音方落,羽绸丝被蓦地滑过腰间,晨间凉风吹起一层鸡皮疙瘩。
吕望生生暗道不好,未及转头,腰上忽地发麻,被扣住腰腹一举翻开。
他身上不着一缕,素还真钳住劲腰之时,将那头发也一把抓住,发丝浸入指间,肌肉线条紧致滑手。
素还真听见抽气声,迅速松手去抓吕望生手臂,谁料肩膀一沉,左臂竟被顺手反折,叫吕望生掀被而起,直拧手肘。
这一手不需内力真气,吕望生径自转身抽腿,狠狠踩了他一脚。
“小孩儿手段。”素还真闷笑,足骨犹如脱水蛟龙,反缠住膝头侧脚一压,兴致盎然。
“手段贵精,锐不在简。”
吕望生身无内力,纯靠招式力气,难免有些艰难,然而素还真倒真是个正人君子,竟然也没有用内力,只动拳脚。
“小擒拿手,”素还真左手骨一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其小腿右踝,“想顺手牵羊?太简单,便是破绽。”
谁料吕望生速度不慢,竟在此时偏了个角度,让素还真蓦地抓空,捏住了被子。
“招有定式自是破绽,”吕望生屈膝顶他右腹,撤脚勾住腰带,意味深长一笑,“可吕某向来招无定式。”
小看人了吧?
素还真微眯起眼,竟将被子猛抬,晨光突兀地射入眼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声音清雅如泉,笑得叫人心下一颤。
“小擒拿手,怀中抱月。”
晨风也从腿脚侵入身骨,吕望生大腿一凉,变色闭眼,掏胸一掌要将人推开。
然而素还真何等灵巧,振臂之间骤然扣住他手腕压在头顶,右腿上屈直接顶住腹部,“天时地利在我,是该劣者在上,承让了。”
薄被落下,被不慎撕裂的枕面上飘出轻缓柔软的羽毛,吕望生泄了口气,墨发从颈窝浮上鼻翼,冷不丁打了个喷嚏,眼睫一颤。
他睁开眼,见大片白发扑入视野,像急舞回风的雪。
晨光大亮,金灿灿的辉芒,男性低沉的喘息在耳边烫着皮肤,幽微莲香迷药般涌入呼吸,吕望生甚至能够感受到那结实胸膛中的心脏正贴着自己鼓动,忽然有些失语。
素还真浑然不觉,他还顺手挑开了吕望生鬓角锁骨的发,盯着那双蓝眸,“耍赖?”
不想透漏身份,还想先发制人?
他衣襟在对招中露了大半,颀长的颈犹如美玉,有些透明,唇角含笑,晨光映着眸如浅褐,一臂柔韧有余地抓住被角,非常周到地给吕望生盖了盖走光的身体,视线只凝注在他眼睛上,不曾往其它地方多看一眼。
吕望生第一次从旁人眼中看清自己的面容。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眼前一切又跟着模糊起来。
素还真就像融化在晨光之中,眸中浅笑永远凝固在那一刹那,唇角翕动。
什么?
吕望生还没听清,眼前景色已面目全非。
丹楹刻桷复入眼帘,合窗灯锦的影子从被褥上拉长,暖融融的气息充盈在每个角落,窗外有水声潺潺,古朴静谧的汉白玉瓦缸中,锦鲤轻吐气泡。
吕望生默然许久,撑着手臂坐起来,转头望向孔子屏风。
毗邻的镜中映出年幼的稚子,杏眼圆脸,唇红齿白。
这双手还是柔骨软肤,不见半点厚茧。
五岁。
“小公子?”绣春在外敲门。
吕望生闭了闭眼,今日是上学的日子,可不能胡思乱想,“进来吧。”
绣春得令才入,手中还捧着鹅黄小袍,松口气上前,“您醒了就好,今日还有师长来相看呢,奴婢让厨房备了些早点,您先用些填填肚子?”
吕望生一怔,“昨日不是见过了吗?”
纹夏将窗户打开,清爽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回过头轻笑,“你是被昨日筵席上的酒气熏迷糊了吗?昨日你才到儒门,哪里相看的?”
……
“城主请你过去,如果你方便的话。”
伸手压了压帽檐,一身蓝色绅士西洋服的青年眼神微妙地扫过那凌乱的床榻、不整的衣裳还有素还真面上微露的薄红。
素还真不动声色地陇了下衣裳,回头看了眼,桌上的酸枣竹笋羹已经凉了。
“光使不可误会。”素还真平复了下气息,心下尴尬,“可是城主有事相邀?”
饮岁作为时间光使,时间城主的大管家,接待城中贵客也不是一日两日,年轻的身形下是老练从容,他收回视线,很是镇定地说:“时间出了问题,苦境少了十二个时辰,城主邀你过去商量对策”
素还真动作一顿,眉间一拧,“少了十二个时辰?”
不对劲。
吕望生重新坐在疏楼龙宿身边,拿起毛笔的时候小脸郑重,好像这笔下勒着一条人命。
疏楼龙宿侧目等候半晌,须臾挑眉,“不会?”
“会,”吕望生回过神,偏头露出疑惑,“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疏楼龙宿见他提笔、舔墨,正襟危坐,暗暗点头,
吕望生捏笔杆的手还小,指甲只有米粒长短,他坐在疏楼龙宿身边,写字之时眼帘低垂,几乎透出几分凝重。
“望生好似经历过此情此景,”墨迹在宣纸之上渲染开来,琵琶舒缓轻盈,满堂宾客举杯畅饮,吕望生停笔,抬头,“您看。”
疏楼龙宿放下宝扇,将宣纸拿起,那龙飞凤舞、锋芒不掩的三个字如出自己笔下,除却力道不足,风骨劲练已有七分。
七分。
苦境难寻。
他饶有兴趣地勾唇,侧目凝视着那张严肃正经的小脸,突然伸手捏了下他脸蛋上白里透红的肉。
“看来汝准备倒是充足,”疏楼龙宿说,“不过如要学吾的字,以汝如今年岁,尚且不足。还是先练两年正楷吧,哈。”
吕望生:“……”
酉时三刻,穆仙凤带着小孩回房,转头又回了南院。
疏楼龙宿还在饮酒,居高而临下,畅游兮晚霞。
穆仙凤斟酒时微觉古怪,“今日小望生兴致不高,莫非是主人说他写字不好,让他伤心了?”
毕竟是小孩子,总喜欢多被夸奖几句的。
晚霞如火,疏楼龙宿鬓上珍珠微带炙色,思及小孩吃饭之时那自我怀疑的模样,倒是一笑,“吾倒看不出,他是如此容易受打击之人。”
“毕竟还是孩子么,”穆仙凤摸着下巴,“而且从前出身不好,儒门天下这里多的是名门贵子,他以梵天之徒的身份来此,自然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
疏楼龙宿看那小孩心性坚定得很。
不过仙凤说的或许也有几分道理,小孩子捧杀不得,却也不能过度打压了。
他忆起午时摆在面前的那笔字,少顷道:“说得也是。”
穆仙凤微怔,眼睛一亮,“主人?”
“往后过五日,便将人送到这里来。”
疏楼龙宿原本是不打算亲自照看,不过梵天既说这小孩有些特殊,他倒也不好坐视不管。
他既如此仰慕于吾,想必也不介意被吾查查功课。
思及此处,疏楼龙宿忽地笑开,幽幽道:“再送他两本字帖,叫他每日写三百个字交来,写不完,罚他三日不准吃肉。”
穆仙凤:“……”
习静斋中。
吕望生偏头解下头上的砗磲梵珠发带,一面偏头注视着桌上的笔墨纸砚,“这是明日要带去学堂的吗?”
“学堂之中自然有准备好的,我儒门天下的学生只要入学,便用不着旁人担忧衣食住行。”纹夏拿过两方笔盒过来,兴冲冲地给他看,“这两只貂毫都是放在书房用的,你自己拿着试一试,若是觉得好便留下,若不好再换就是。”
“不用试了。”
吕望生笑说:“善书者不择笔,留下吧。”
纹夏也不多说,“欸”了声就将东西收入书房。
晚间二刻后,儒门天下的医官入院来探病,细细把脉之后只说先天不壮、后天积弱,开了扶元丹便罢,并无大碍。
是夜三更,吕望生躺在床上,仍在疑惑。
“是我回到过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