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地自萌,先撩者low。本命素还真、史艳文,吃正常成年人的爱情,拒绝炼铜女化
 
 

【素史】曼怛罗(237)

浓雾散去,天幕低垂。

木托在祭坛下绕圈子,帝如来脸色沁寒,许久听见一声咆哮,侧目而望。木托焦急上火,爪子挠着地面,“这回时间是不是太长了点?”

几回争吵对峙都至多不过片刻,这都两个时辰了。

他等不下去了,想要上前,又被那神宫殿周的低气压惊得直掉鸡皮疙瘩,转念倏而想起佛剑分说。

那日佛剑分说来西漠边境救人,自己也是一路同行,之后便受佛剑请求留下。

——你毕竟曾是与他们同行过之人,如今史艳文孤立无援,你可在此照料,想必接引不会太过为难你。

接引的确不曾为难他。

亦是接引将他从另一个世界带来此处,然而接引也暗中控制着他。史艳文有今日的惨痛教训,木托自认难辞其咎,所以他留了下来。

然而留下亦是无用,人就在自己面前,他却是无能为力。

可他也怕自己停在佛剑分说身边,说不定对佛者也是一场灾难。

这修炼蜕变大法而成的身体看似无所不惧,却在靠近接引时两股战战,反倒要史艳文分心保护!

狻猊红毛如刺,庞硕的头颅抵着锁链磨蹭。

“静心。”帝如来把持着念珠,仿佛又成了第二个“地藏王”,心如止水,平静无波。

木托看不懂他们的平静,他是魔,即便在佛前待了数十年,依旧魔性未消。魔熬不住着摧心裂肺的煎熬,冲进了神宫大殿。

出人意料的是,接引并没有阻拦他的靠近。

殿中轻纱缓帘,接引受了伤,手背上被划出了三道裂口,正极速愈合。

袖口的血色遗迹就如残留的幻觉,木托错愕地睁大眼睛,只觉浑身都软了,贴着地面滚到史艳文身边。

破裂的碎片扎入墙壁,史艳文手中还握着一枚残片,咬得唇肉糜烂。

狻猊一爪子拍开剑刃碎片,肉掌拍了下他的唇,满爪子的血,一时竟分不清那血究竟是来自于被咬碎的唇肉还是急火攻心而呛出的心血。

他回头,隔着两重纱幕,接引的脸却是模糊的,就像他身上的因果一般阴暗。

那是全然的黑暗,木托从他身上看不见丝毫光芒。

这世上最为纯净的佛陀功德之力无法温暖接引丝毫。

狻猊到底不敢同他叫嚣,情急之下回忆起幼时母族照看自己时,最喜用温暖的毛发与尾上的焰火温暖躯体,便也有样学样窝入史艳文怀中,尾巴绕住史艳文的手腕,用唾液修补他手掌伤痕。

狻猊一族曾遭屠杀圈养,为了生存,他带着族人挣脱枷锁,遍体鳞伤地逃亡天涯,苟延残喘四处流浪,养精蓄锐后也拿起了屠刀。

为了活下去,慵懒温和的种族强行扭转本能,堕入魔道,逆转功法,用嗜血疯狂的姿态延续整个族群,变得人人喊打,又人人忌惮,才终于获得一片无人敢犯的栖息之地。

就为了偏居一隅活下去,那世道就要将他逼疯。

接引疯了,史艳文也要疯吗?

他娘的……

狻猊抬头,望着那双枯竭的丹凤眼,几无起伏的胸膛,心急如焚。

接引在寂静中缓步来到他们面前,袍服在地面曳出声响。

“从地藏王被镇压在祭坛之下,你就该料想到这个结果。为了不相干之人,总是闹得这样难看,何必呢?”接引停住,看眼狻猊,温和一笑,“这小畜生倒是喜欢你。”

你才畜生,你全家都是畜生!

木托在心里破口大骂,冷不丁被他掐住后颈皮,毛茸茸的腿猛地抽搐。

却在这时,史艳文麻木的手突然拍开接引,将狻猊抱进怀里。

“别碰他,”史艳文勒得险些扼死狻猊,眼神冰冷,“他身上没有金身。”

木托都不知他哪还有力气,爪子用力推了几下才缓过气,很没骨气地缩到史艳文身后,尾巴都蜷得紧紧的。

接引不喜史艳文这惊弓之鸟的姿态。

“吾有这么可怕?”他撩起眼皮,灰白狐儿眼柔和几分,莲香清溢,“艳文,事已至此,吾也答应了要帮你送他们入轮回,把力量给自己的父亲,不好吗?”

史艳文没有说话,借着清凉的月色,审视着那张脸。

瀑布冲击山地的声音在回荡,白雾绕着月轮,铁马撞击夜风,摆动的弧度缓慢却带着残影。

狻猊冒出头,困惑地凝视着沉默的两人。

寂静到近乎诡异。

接引不喜欢他的眼神,那不是在看自己。

“你可以寻我的记忆,找到遗失的片段,为何又停下?”就在接引耐心耗尽的当下,史艳文终于开口。

他在白日间同接引动过手,结果自是不言而喻。

接引压着怒意,不知为何,近来史艳文越见冷淡,他越是无法静下心来修炼因果,马上就要打开轮回通道,他还需要更加强大的力量来冲破那道关卡。

他必须要冲破那道关卡。

他默了默,轻笑起来,怜惜地说:“吾只怕下手太狠,将来你魂魄受损非痴即傻。吾怎舍得?”

“你不舍得吗?”史艳文冷笑。

“自然,”接引摆正他的脸,四目相对,“吾若有心伤你,又怎么会留手?艳文,你我才是一个立场,你如今走到这一步,地藏王已去,苦境已经容不下你,佛门也绝对容不下你!只有吾。”

他握住史艳文的手腕,那手腕在短短数日间瘦骨嶙峋,可肌肤碰触之时却叫人止不住感到惬意。

这碰触在素还真的记忆深处犹如梦魇,接引在夺舍的那一刻就将那些荒诞记忆都彻底抹消,但这身体却还痴痴不忘。

接引默了一下,凝视史艳文,眼里多了几分阴沉。

他忽地忆起那记忆中,史艳文对素还真态度隐忍,无论如何被作弄都敞开怀抱包容,哭得泪流满面也殷切地望着素还真。

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那不自觉散发的依恋就如同迷药般,叫素还真欲罢不能。

肉体凡胎。

低级趣味。

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史艳文紧拧着眉,却无波无澜地问:“拿到金身之后,你要做什么?”

接引理所当然道:“自然是要将众人送入轮回。等魔皇出世,通道打开,孤将灵魂送入未来,炼化因果大成之后,这人间又有何处值得孤留恋?到时候,孤便带你离开这里,你我成就永生不灭,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岂不绝妙?”

他叹息着,剑眉灰眸,莲香沁鼻,月光将他鬓角变得温润莹亮,菩萨低眉般透出几许温柔。

“艳文,对你,吾不是没有办法让你害怕……别逼吾,这是最后的底线,把东西拿出来。”

史艳文别过头,那温柔神色太熟悉了,熟悉得渗人,“如果我不拿出金身,接下来你要吞噬的,就是帝如来?”

又在伤心了。

接引漫不经心地点着头,心思无端有几分涣散,毫无所觉地摩挲了下手指。

月光洒满殿檐,斜扫的影刷在史艳文瞳底,他细密的眼睫颤了颤,静望着窗外绵延无尽的群山万壑、千里月色。

山峰巍峨错落,草木繁盛,看不见出路。

中原的方向太远了。

这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史艳文闭目沉思,额头抵着窗台,良久,坚毅的面上无奈一闪,终于挫败地松了口:“好……”

狻猊抬头。

接引瞳中的不悦终于散去几分,伸手扶起史艳文,纡尊降贵般揉着他的头发,“乖。”

“但你要发誓,不再伤害无辜。”

接引:“……”

史艳文强忍恶寒,苍白沉声:“你不是说你对这人间没有留恋吗?你不是说只想追求永生不灭吗?那你只要达成目的就可以了,不是吗?”

殿中落针可闻,狻猊探出的爪子僵住。

接引阴沉沉地凝视着史艳文,嘲讽般开口:“何谓无辜?中原的素还真,也在这无辜之列吗?那些前来针对吾的也算是无辜?”

“你不对他们起杀心,便有的是办法可以避过他们。”

史艳文束手无策了,他现在毫无力量,连刺杀接引都像是在儿戏。

他只有这个办法,即便看起来毫无威慑力。

“你是要吾不再伤及无辜,还是要这群‘无辜’来伤吾?艳文……”接引活动了下脖颈,无形戾气膨胀,阴鸷惊人,“你这么想杀了吾?”

狻猊突然惨叫,身体狠狠甩出,撞上墙壁。

茜纱刺啦撕裂,木托后足抽搐,左腿姿势扭曲地外折,看得史艳文怛然失色。

“接引!”

接引摁住他额头,眼神危险地俯身,面孔却突然有了变化。

史艳文瞳孔缓缓收紧,喉中忽而溢出低哑的模糊调子,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狻猊惊觉不对劲,抬头看去,困惑不解。

接引站起身,史艳文呆坐不动,两个隔着两米距离,气氛平和得近乎静止。

然而在史艳文眼中,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他看见“素还真”轻笑着问自己:“艳文,你又要杀我吗?”

史艳文通体发寒,惊悚地仿佛在盯着一条毒蛇,嘴唇直颤,耳中嘈杂嗡鸣,无数记忆冲破他用理智压制的禁区,惊痛恼恨地涨红了脸。

寒夜生露,朦朦胧胧的月光为那张面孔增添了几分镜花水月般的梦幻色彩。

久违的房间冷不丁地映入眼帘,琉璃仙境的卧房当中,灯火摇曳。

素还真抱着他,如记忆中的某一刻,目光温柔而炙热,真假难辨,动作间却多了几分阴狠。他抓住史艳文的手,一把匕首塞入他手中,毫不犹豫刺穿自己胸膛。

鲜血染红史艳文的脸,人愣住了,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你看,你又杀了‘素还真’一次。”

史艳文手臂一颤,仓皇后退,手臂却不由控制,被拉向前方,刺穿了“素还真”的喉咙,向下划过那胸膛,剜出心脏,沉重的压在掌心怦怦而动。

“艳文,你把‘素还真’的心都剖出来了。”

不,不是……不是我……

温热的血又一次染红了手掌与面孔,黏腻的血液中,素还真痛苦地质问:“你为什么要杀‘我’?史艳文,檀郎,你要让‘我’痛苦万分,生不如死吗?!”

“不,不是!”

这是幻觉。

史艳文反应过来,拼命抓住刀刃丢开,一转眼却撞上谁的胸膛,莲香入鼻。他不寒而栗地张开嘴,濡湿的血染红嘴唇。

轰隆一声,红雨降临。

瓢泼大雨撞开窗扉,从墙角的书架旁砸进来,

素还真失望又坚定地俯视着他,鲜血淋漓的伤口还在淌血,“艳文,你爱我吗?”

史艳文推开他,额头撞上床栏。素还真又抓住他的手,报复似地剖开胸膛,贴着耳边说着悄悄话,“艳文,你想救我吗?”

“不……”史艳文声音干涩,一点力气都没有,被拖回原地,困兽般嘶吼:“你是幻觉!”

“素某在救你啊,”素还真轻叹,“可是素某力量不够,告诉我,金身在哪里?”

史艳文挣扎间余光一转,床帘晃动,红雨飘摇,狂风尖叫着拍开窗户,将桌案上拂尘扫入地面。

他睁大眼睛,浑身颤抖。

“说啊,金身在哪里?”素还真眼神阴冷起来,突然抓住他带向窗口,将拂尘一脚踢开,把人压在窗边,“你看,就是因为力量不够,这里一直下雨。”

红雨如血,侵蚀皮肤,史艳文如遭火焚,“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素还真……”

素还真充耳不闻,霎时间电闪雷鸣,琉璃仙境外涨上海水,水面尸骨累累,谁泡胀的面孔飘到了史艳文面前。

那张脸俊美如画,漩眉明眸。

颜色犹如天上月,时在灯下染翠微。

史艳文还来不及看清,又一张脸飘了过来,又一张,又一张,无止无尽。

那张张腐烂熟悉的面孔盈满瞳孔,史艳文惊愕战栗地睁大眼睛,突然扣住窗台,愤怒而沙哑地咆哮:“醒过来!”

素还真……

狂泼的雨,急啸的风,破碎的面孔几乎堵上他的呼吸,时间不知停止。

这是幻觉,不是真的……可你害了他,算计了他,让他被夺舍,岂不是杀了他?

这是接引的阴谋,我不能乱了心……你杀了他,你让他成了祭品。

史艳文,你要清醒过来,清醒过来……

“素还真!”

轩窗之下,铁链翕动。

惊悸的声音穿过幻影与虚假,接引负手而立,冷漠阴沉地盯着满头冷汗的史艳文。

他正要说什么,一团鲜艳的火舌却直冲侧颊。接引头也不回,手指轻握,一把握住狻猊的脑袋,“小畜生,你想成为第二个‘地藏王’?”

“来啊!”木托受够了,勃然大怒地挣扎,爪子不要命地抓向接引,“老子怕你是吧?有本事你现在就弄死老子!净他娘欺负一个失去功力的人算什么?你现在就来!”

接引眼神一寒。

却在这时,史艳文突然低哑地说了句什么。

两人侧目。

淆乱破碎的片段蜂拥而至,史艳文捂着额,青筋暴突,齿间发出硌吱的声,脸色惨白一片,“素还真……素还真,素还真……醒过来!”

——檀郎啊。

他闭上眼,素还真就在眼前。

——艳文。

他睁开眼,世界仍腥风血雨。

——史艳文。

他掰下窗柩,攮进心口。

 

他还没醒。

识海下了场瓢泼大雨,雨水敲打在虚弱的花叶上,佛珠如水滴般停在浮萍中央。

风中送来喇嘛的传唱,老僧捧起水花,浇灌在银光点点的莲蕊上,粉荷在轻轻哆嗦,似乎不堪风吹雨打,时刻面临凋谢的边缘。

怎么办呢?

老僧束手无策,他还没醒,怎样才能吸收这力量呢?

佛珠在浮萍上摇晃,吸着灵力点子迟疑许久,一片花瓣轻盈飘落,犹如夏日萤火,在时光无声而残酷的推移中面临枯竭。

老僧涕泣,化作无尽灵光填入水中,试图弥补那错失的力量。

莲瓣颤了颤,又落下一片,青莲快要失了形,生机与因果幻出灵珠虚影,磅礴的灵力向外流泻。

佛珠叹了口气,也滚入水中,成为莲花扎根的泥,光芒迅速消散。

……

“还差了什么。”

净琉璃菩萨盘坐莲台,望着潭中即将凋敝的白莲,缓慢送出一掌,源源不断的温暖力量涌入白莲之中。

云渡山上禅钟金鸣,菩萨拧眉,佛牒颤动,六字大明咒释出梵呗轻吟。

一页书踱步而来,凝视着潭中白莲,微微一默,“还没醒?”

“时机未至,他的力量在削弱,”净琉璃叹气,“吾的神识也将消散,无法感知了。”

说时,白莲一瓣又无声无息落下,在水面点出圈圈涟漪。

一页书看眼佛牒,六字大明咒上,颠倒梦想的念在挣扎。他掐指细算,须臾望向云渡山的大佛顶,云海如烟,白浪成群,“弦首该出来了。”

话音方落,天外流光划过,紫袍道影步上云渡山。

……

莲瓣已经快要凋谢殆尽,佛珠几乎彻底与淤泥融为一体,已经辨不出曾经的清净无暇。

佛陀舍身,青莲仍旧凋零。

风中歌谣已喑,雨水摧折丛林,红枫树剧烈颤抖,最后一片粉色花瓣也在风吹雨打中离体,刹那支离破碎。

却在这时,风雨骤停。

林海涟漪停滞,水面浪花浮在半空,飘零的落叶就卷在树梢,时光如同静止。

游散的力量中飘来一团黑雾,宛若魔气般呼啸冲过水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迫近即将道化消散的众生莲,秋风扫落叶般蓦地卷起离散灵力,包住青莲,强压巨浪!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咆哮声搅乱风雨,散落的花瓣逆溯时光,似白纱缥缈环绕,遍布天地的灵力移送出一缕至纯至净之力,在水面凝出佛者高大身形。

佛者好似林间一员,与天地契合,同花草树木别无二致。

他伸手一探,佛珠破土而出。

“菩萨。”

净琉璃叹息,其力已尽。

佛者颔首,将佛珠轻轻捏碎,送入莲瓣当中。

梦幻空灵的青莲微微颤动,饱满强韧的根茎逐渐化为实质,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丝丝灵力描入花萼,好似淡眉轻扫,灼灼亭亭。歌谣再起,梵唱低吟,花朵散出莲瓣,晶莹如玉。

他羸弱,轻盈,仿佛一戳就破,却又仿佛酝酿着滔天之力,眠云卧波间,涤尽一切污垢,惊世骇俗。

水面清波摇曳,“魔气”不动声色,匍匐入水底,用尽全力藏住众生莲影。

忽地。

一声轻唤不知从哪里闯入思绪,四处游荡的意识如被刺痛,朝着中央回流。

——醒过来!

 

他好像已经在这里度过无尽年,又仿佛只过了一个瞬间,从一个虚幻的梦中,缓慢苏醒。

那是一个极为漫长的梦。

在那梦中,他是随心所欲的风,是无所顾忌的云,是一草一木,也是一兽一灵。

他又遇见了将军与御医,又碰见了浪客与木匠,在漫无目的的轮回中停了下来,无意识地追逐着他们的脚步。

——缘分,要怎么改变呢?

——尽人事,听天命。

——怎样才算尽了人事?

——这个么,尽己所能,往前走。

——要走到哪里去?

——走到终点,走到轮回的尽头,走到下一段缘分的起点。

哪里才算是起点,哪里又是终点?

小木匠辞别浪客,茫然冲着前方跑去,冲入雷电交加的夜中,在深红的雨夜里跌倒,又固执倔强地爬起来,走进下一世。

此世的终点,便是来世的起点。

太复杂了。

还可以更加简单。

他的意识飞上天空,第一次学会了“思考”,第一次去观摩自己的“身体”,第一次发现自己需要一个“终点”。

他越过高山,踏过云层,凌驾天际,破出罡风,如浩渺青烟般漫入巨大的宛若深海的天空中,听见无数遗留在世间的喜怒哀乐。

小木匠不见了。

但他似乎能够从中发现他的声音,找到他的方向。

他往前走,不停往前走,笨拙又执着地来到了一处山包。

山包实在太矮、太低,零星的树梢上筑着窝,小山包也同他一般仰望天空,渴望有一天能够攀上凌霄。

梦中的时间果真似白驹过隙,快得叫人猝不及防,小山包终于指上天空,落下的碎石叫人类心惊胆战。它的身上爬满青草,遍布花木,山脚下积蓄着宽阔的水潭,水中游鱼摇头摆尾,红背锦鲤簇拥而行,热闹至极。

人类在这里捕鱼而生,野兽在这里吞噬人骨,山脉消化着尸,繁茂藤蔓将大大小小的尸身拉入深渊,泥土埋葬后千百年,又有新的生灵在此繁衍。

小木匠就在这里,世世代代延续生机。

他的意识也在这里,于冥想中看见无数灵魂出生、死亡,循着天地之间那奇妙而不可捉摸的存在,去追寻自己的轮回与新生。

有一天,风变了。

世界开始苍老,地面传来的气息变得沉重、凝涩,他从冥想中苏醒,看见无数灵魂在挣扎、咆哮。这片大地与山河最先感觉到时光的终局。

洪水、干旱、泥石流、暴风雨、惊世海啸、火山喷发……

一次次示警,却没能挽回这个终局。

没落的灵开始追寻新的生机,他波澜不惊地俯瞰世间,昔日的山包也变成高峰巨阙,沧海桑田。

巨阙雄峰发出垂朽的哀鸣,人类屡屡踏足它的禁地,兽群屡屡冲撞它的身躯,它也醒了。滑石滚落,水潭生灾,巨阙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它也老了。

世间如它这样的山脉很多很多,如它这样的灵数不胜数。

可这些灵正在迅速崩溃、坍塌,销声匿迹。

灵怕了。

人类最喜欢在它的脚下厮杀,争夺八方地气龙脉,那是好东西。苍老的灵蠢蠢欲动,也无意识地吞吃地气。那庞大的山脉似乎生出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在灰白石面上游移,木讷地吸收着灵力。

不知几千百年后,灵将目光缓缓投向天空,它幼时仰望的天空。

天空游离着生灵的气息,衰弱的老灵似乎能够感觉到轮回。

人类很喜欢轮回,为了轮回造出多少词汇,涅槃、重生?

他们好像能活不少世,每一世都活得快乐,每一世都在争权夺利自相残杀,却又每一世都赞扬着纯洁、真诚、美好、和平——这也是人类赋予的词汇。

老灵偏头,也在无尽时光中领悟这些词汇的意思,然后摇头。

人类没有这些东西。

它看着自己山脚下堆积如山的尸体,灵魂从山脚飞上高空,循着法则又飘走了。

他们要去哪里?

那里就是轮回吗?

老灵没有轮回,它感知到了灭世的灾难,就在千万年之后。

千万年,对它来说,还是太短。

它只能等着死亡,那场灾难会吞没轮回。

太不公平了……

它疲惫地注视着人类,山川大泽都在衰老,如它这样的灵都在等待死亡,下一个成住坏空又有新的灵,却不是它们了。它只能活一世,可只要给它时间,它还能活得更久。

太不公平了……

老灵缓缓将目光投向远方,朝着灵魂追逐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探出爪翼。而苍天眷顾求生的万物,给了越是弱小的生灵,越是便利的遗忘,越是丰富的喜怒哀乐。

太不公平了……

太不公平了。

感慨变成事实,不甘变成愤怒。

老灵突然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疯狂吸食灵力,一年,十年,百年,千年!

灵力极速锐减,地气在六道生灵的破坏下迅速流失,老灵终于在失衡的灵力中发现轮回的脉络,学着人类朝轮回攀爬。可它的脚却被地气锁在地面,曾经引以为傲的山脉竟成了它的枷锁。

为什么?

为什么?!

“这是轮回。”觉察到这与天地同生的灵在颤动,风在叹息,云在摇头,鷇音借着万物之力回答它的问题,“没有死,何来生?”

脱离了地面,断绝了地气,迎来真正的死亡,它才能进入轮回。

可老灵沉默了,它不愿意舍弃自己的力量,它凝视着自己苍老的身躯以及同样苍老的大地,心想为何不能生与死同时存在呢?

“不行,这违背了生死的法则,这不公平。”

可世界对我何曾公平?

“世界给了你比其它生灵更加强悍的力量、巨大的身体以及神魔都不能彻底摧毁的生机。这是其他生灵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你比他们都长生。”

可我也要自由。

“那就舍弃长生。”

可我还想要长生。

“那就面对死亡。”

可我不想要死亡。

“你太贪婪了。”

是吗?我贪婪吗?可万物生灵都是贪婪的,为什么我不可以贪婪呢?

“因为你得到的已经比别人更多。”

不行,不够啊。

老灵在笑,山脉发出狂躁的风声,扰乱了天空的痕迹,山下行走的人类抬起头,只见山风卷起无数落叶飞往天际。

他没有看见,就在那风中,一条惊世骇俗的手臂风驰电掣般穿过无尽苍穹,一把抓住大道运行的脉络,将它强行拉下凡尘!

让我来看看,生与死的法则是怎样的。

让我来试试,生与死的法则是否真的无法改变?修行者可以超越生死,我为什么不可以?

既然你说我比他们都强大,那我应该也比他们更高贵。

我应该得到更多的馈赠。

“你可以,但是这不公平。”那声音还是如此平静,老灵的冲动似乎只是戏台上枯燥乏味的谢幕,“因果轮回大道,必有报应相随。”

老灵抓住脉络,扯开那冥冥中的力量,强行吞吃入腹,然后抬头。

啊,那就让报应过来吧。

时间万物都可修行,掌生握死,为何我不可以?

让我来接亡魂往生,由我来引轮回涅槃!

将这大道接于我,将这法则引于我!

它要更大、更多的力量来接引大道,自成一道!

老灵吞噬了灵力,破坏了地气,肆无忌惮去炼化那冥冥中的力量,将中阴道路破坏得淋漓尽致。

在那灵魂汇聚的最深处,有一条神魔也无法触及的道路,循着因果轮回偿报而将生灵送入轮回。

那是极其强大的力量,也是极其公平的力量——那是死亡。

因果轮回的力量遍及世间万物,可以循着灵力的逐渐自我修复。然而灵力流逝太快了,老灵如饥似渴地吞噬着修复世界的力量,死亡与新生的道路由此破碎,虚弱的灵魂无法度过那道支离破碎的屏障。

最终,万物失衡!

世界的修行者逐渐感知到失衡,他们试图窥探天道的裂缝、恢复破碎的地气与灵力,却迎来铺天盖地的红雨。

离散的法则遍布在世界的每个角落,老灵却终究没有将接死引生的妄想变成现实。

它太老了。

时间也是因果的报应,老灵豁尽全力探究因果轮回中的时间,可时间滚滚向前,带来不可挽回的败局。

它看见了时间,却无法跳脱出时间。

它只能等死。

因果可以影响轮回与时间,但不受人控制,一切想要控制因果者,皆反受其害。

天道,冷酷而公平。

破碎的法则加剧了世界的毁灭,红雨浇灭了万物生灵,不再有人轮回,轮回的通道也不再出现,老灵苟延残喘,四处逡巡。

有一天,它遇见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白衣,行过恶水黑山,埋葬万万尸体,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要多。

你是人间最后一名至圣,是最后一名踏破修行者界限、得以聆听道音的存在,身上有着至纯至洁的力量。

那清圣的光芒在黑暗死寂的世界中宛若一场奇迹,就像是这破碎道则为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场仁慈。

老灵盘桓在他身边,盯着他掌中的灵力,看着他日复一日去拯救那泥土般的尸体,悲天悯人。

人间的圣人,就连触摸过的枯木都仿佛带着生机与灵力。

世间灵力消减,然而时间仿佛对他不起作用。

时间怎么会对人不起作用?

老灵口干舌燥,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某日看见他修炼吸纳,忽然间恍然大悟。

可怜的圣人,若是天地之间的道则不曾遭到破坏,凭他的功德,他必将是那世间最年轻的神明,将跳脱出这个世界,去另一个崭新的领域。

可惜了,哈,可惜了啊。

他被滞留在这个世界了。

老灵狂喜,迫不及待靠近他,伸出恶爪与獠牙,却在圣人抬头一刻顿住。

不,不能急。

吃了他,就再无别的东西可吃了。

他的力量正好,只有神灵才能逆转时间,只有神灵才能从破碎道则中凝练出灰末般的灵力,所以他才能在毫无灵力的世界中活得如此年轻、旺盛。

好了,不急,它悬在落单的小神头上,庆幸自己留下了漂亮的懵懂幼神,这次它要慢慢来。

它有个计划……得以继续他计划与野心的计划!

接死、引生。

——孤,乃接引。

圣人长仰着头,蓝眸清凉得近乎可爱,还是个年轻懵懂的神呢。

——孤乃,九界地灵。”

圣人小心翼翼捧住接引,惊喜又不安,到处都是破绽。

——好孩子,你便如此眷恋人间吗?

圣人眸中含泪,坚毅温柔的面真是让人百感交集,接引按捺狂喜,声音沙哑。

——孤有因果,能够感应到活着的生灵。或许,还能找到一两个活着的人,离开这个世界。

圣人身上的清圣力量好似时间最甜美的甘露,接引看不见的面孔在扭曲、狰狞。

——你若真如此想,只有一法,同孤定下约定,成为孤的继承人……只有如此,孤才能为你独辟时空通道,回到过去,用佛门金身的力量来为蕴养灵魂。

他那通身的功德灵力被吸入接引祭坛,成为维系灵魂最大的保障,被接引彻底消化,残留的力量游散在万念坟场。

游散在此。

撕裂的声音扰动水波,喑哑苍白的面孔含泪闪过,在受制于梦魇中愤怒、咆哮、反抗、不屈!却又在孤立无援处渴望、希冀、请求、眺望。

——素还真。

灵力有感昔日主人的痛苦,轻轻一颤,姚娆绽放的万念众生莲霍然大放异彩!

“魔气”随着灵力的涌入逐渐透明,仿佛被青莲下的净水彻底淘洗走那纠缠不休的的怨念与杂质,露出初生的纯粹与妙洁,将一切惊涛骇浪死死压制成风平浪静。

佛者垂目,灵气圈住清香白莲,宛若透明无暇的镯,在急遽膨胀的风暴中陡然破碎,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形。

它忍受着巨大可怖的冲击力,露出一角龙泉剑影。

地藏王灵识轻叹。

你总算醒了。

剑影之下,众生为念。

灵珠生根,秽土出莲。

神秘馨香流转,熟悉的容颜若隐若现。

流风拂过如雾白发,水面折射的缥缈光影犹如雨后残梦,月华清辉般的灵力附着在莲瓣,逐渐凝成一副精悍漂亮而白璧无瑕的躯体。

那躯体脉络肌骨分明,皮肤宛若月光皎洁,漩眉抢双龙,鼻骨挑山脊,呼吸之间,水面波澜也随之起伏,荡出阵阵隐秘的潮声。

倘若接引此刻灵机自省,必会骇然——那竟是素还真!

然而此刻因那灵力压制,将这潮水声与异象波澜都全力压制住,竟没有泄出丝毫,让接引也全无觉察!

地藏王当即盘身入定,那水面涟漪撞上他膝盖,竟有种惊涛骇浪的错觉,地藏王脸色一白,目光奇异地盯着素还真。

因果已经刻入素还真神魂骨髓,若要新生,究竟涅槃,散神消魂重凝身骨。

唯有深入因果,方能洞彻因果,也才能扰乱因果……

就在此时,水面幻出无数画面。

星河日月倏闪而过,沧海桑田眨眼即逝,万马奔腾于草原,车水马龙在闹市,春夏秋冬朝代轮转,眨眼不及便是千年万年。

莲香清风忽然拂过,地藏王背后一凉,对上一双眼。

那双眼深邃到极致,也清澈到了极致,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素还真不知何时起,正安静沉默地凝视着他,长发无风自动。

那漩眉朱砂下若有星河流转,修行无尽的法则模糊闪现,让他的目光在一刹那间变得沉重无比。

一股说不出的力量在他眼瞳中疯狂酝酿、攀升!

佛者凝眸,觉察到惊人的怒意,如被风暴冲击,心下微震。

“静心,你此刻力量太弱,不可惊动它。”

这力量虽弱,但是……

地藏王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闪过自己平生所认识的所有人,一张张面孔如在眼前,就连昔日早就忘记的故人也在刹那间从记忆中翻腾而出,让他心惊肉跳。

那目光仿佛穿透地藏王的灵识,从这无尽深渊中一眼洞悉他的因果,似乎只要心念一动,这些人就无所遁形。

这一眼望见广袤西漠、辽阔中原,直抵佛乡深处,惊醒一双尘封的眼!

地藏王面上有了刹那空白,他张了张嘴,还未开口,身形蓦地溃散,重新化作点点灵力逸散在空气中……

在那双眼中,这枫林就宛若因果铸成的世界,旺盛的生机中处处可见老灵的影。

史艳文回到过去时,就在这样的枫树林中喜极而泣,轻声问:“那,艳文该怎么称呼您呢?”

称呼吗?

这时间最亲密的关系,无过于血缘与种族,这是世间生灵最大的因果。

接引哈哈大笑,手指无声抚上那白净期许的面孔。

“叫孤的名,或者,称吾为父。孤的……神子。”

“神子”?

时光的长河演绎了一出虚幻而盛大的梦,素还真从梦中醒来,听见了自己的名。

——素还真。

他闭了闭眼,将因果的脉络藏入瞳孔深处。

那里有时光的长河,亘古沙河无尽生灵都在他的注目下轮回转世,那是一个世界的记忆,是无尽生灵的执念与渴望。

素还真从苍老与厚重的时间中缓慢找到一粒尘沙,伸出手。

湖水漫过霜红的树干,凋零的落叶被寒风卷上天空,就如梦境中那般,无形手掌眨眼穿过数千万丈,一举握住那无处不在的因果脉络,将它扯下凡尘!

“艳文……”

接引将木托甩开,掌指间的鲜血污垢散去。

他皱起眉头,浮躁的怒意再度涌上心口,却在转身刹那,心绪莫名柔和起来。

“艳文……”

窗前之人声音嘶哑,突然开口:“你不是要金身吗?”

接引目光一闪。

史艳文抬起头,瘦削面颊上不知何时生了淡淡的胡茬。

“天魔池,我唯一失去的记忆片段,就在那里。”


14 Aug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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