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望生想将东西给扔了,不过儒门对字画的看重毕竟不同,他将宣纸折了两折,作势要走。
“望生。”
吕望生回头,缓缓笑起来,“仙凤姐姐。”
穆仙凤心头一软,抱起来捏着脸蛋一顿搓,“乖。”
吕望生捏紧腰间碧玉髓,抿唇不语。
……
山顶阁上有一半熟面孔,还有一半大约是今日才到,聚在一起谈诗作文消遣时光。
这附近如此清净,便是因为到处住着的都是外门贵客。
穆仙凤领人进去前,还把他身上的油纸包跟宣纸都取走,又问起绣春纹夏。
叫她们跟着照顾人,怎么这人自己跑这么远,那两人却没见踪影?
“我就是出来找她们的啊,”吕望生故作不解,“不知道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小孩子对世界都充满好奇,人又刚到儒门天下,一时走错路也是有的。穆仙凤转念一想,倒不必急着敲打下人,回头倒给小孩留下话柄,说他骄横。
她将人交给门口固守的金陵寒鸦,“先进去找主人吧,我去叫人给他另做点膳食。”
她说完就走,留下吕望生仰头望着金陵寒鸦,眨眼扮懵懂。剑客黑袍利眉,盯着他看了半晌,才伸手说:“走吧。”
“谢谢大哥哥。”吕望生搭上他的手。
小孩儿的手软得像没骨头,天生温暖,金陵寒鸦低头,有些意外。
纯阳体。
这里不比昨夜酒酣耳热,多的是诗情风雅,进门处大屏风前还摆着投壶,往里进深得有二三十米,有琵琶曲调在交谈声中响起。
吕望生一进来就见昨夜的三四位客人在窗边微笑,他偏了偏头,也回以微笑。又看右边,俱不认识。
金陵寒鸦将人送到,便没多留。
吕望生又站在众人面前,此情此景同昨夜一般无二,疏楼龙宿现下却无兴趣故技重施,“坐旁边去。”
他那四角狻猊蹄的长条矮案上摆满笔墨纸砚,另有香炉笔山、淡紫玉盂,都叫颜料染了色,两三只小红毛正在玉盂中闲放着,无人搭理。
桌面镇纸压了一沓生宣,身前桌上却空荡荡的。
吕望生收回视线,听话地坐他右手边,目光四处扫视,倒是看见了几个打量自己的人,却并没有看见昨夜的忧患深。
可惜了。
琵琶声激越如流水,众人的话题也脱离了写意悠然,染上几分刀光剑影。
“花都?”
“是,听闻厉族已经杀上神花郡,同至佛对上,只不知现下情况如何。”
“唯有五剑齐聚方能除祸,如今五剑已齐,天之厉胜算不大。只是素还真夺太素剑后便失音讯,怕也是凶多吉少……”
圣魔鏖战据闻已于千年前开始,众人议论纷纷,大抵这一战武林上的厉祸罪魁就能解决,心情都不错。
疏楼龙宿只是静静听着,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又或是已经在这里待了半日颇为无聊,便将视线投往身边。
吕望生趴在长案边角,像是对那笔山架子感到好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旁人说话也不知他听没听进,疏楼龙宿好奇问:“素还真送汝过来,他此刻生死不明,汝不担心吗?”
这处说话声不大,只有近处侍女与两个本就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人才听到。
吕望生正试图伸手去摸那笔杆子,闻言抬头,“我知道。”
疏楼龙宿挑眉,“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素还真有祸事,”吕望生把手放在宣纸上,薄如蝉翼,纹理细密,是绝品,不由暗暗赞叹,“不过好人有好报,老天会保佑他逢凶化吉、因祸得福的。”
孩子话,都往好处想。
疏楼龙宿看他一直按着宣纸,一时心血来潮,将宣纸扯出一张来,“写两个字看看。”
“写什么?”吕望生也没拒绝,接过笔后掂量掂量,又在盂边舔了舔墨,索性站起来。
动作倒还像模像样,疏楼龙宿瞧瞧那毛笔尖,微微让开一点距离,“随心所欲。”
吕望生走到他面前,提笔想了想,写下了三个字。
他写字时下意识沉了腕、抿着唇,劲使得外露,写的竟不是丰腴端正的小楷,而是三个生龙活虎的行书。
那“真”字最后一点下顿、腕平、上提,恰到好处,唯一不足的是,这力道还是不够,勾剌也不够稳。
疏楼龙宿还没点评,吕望生自己先摇头,“不好。”
疏楼龙宿自来便是儒门书法巨匠,盯着那“素还真”三字端详,自然知道哪里不好。不过以此为基础,再长三五年,也可独占同龄人之首了。
不错。
他放下手中宝扇,抓住吕望生的手,“力道不够,臂肘不稳,是你身体限制,行书强劲,不如先练一年楷书。”
大人的手的确不一样,疏楼龙宿重以行书落字,笔墨一停,三个浓淡相融、力透纸背的“素还真”便将吕望生的字直接轧了过去,有如千军横扫,余者皆成陪衬。
高低立判!
吕望生眼睛放光,下意识道:“像白杨。”
“何意?”有人问。
“筋骨如龙,枝蔓擎天。”吕望生再审视自己写的那三个字,很是老成地叹了口气,“再长五岁,我也能写好字。”
话音方落,耳畔忽传轻笑。
他抬起头,见客人在右旁桌上忍俊不禁,“即便再五岁,你也不过十岁,要比过儒门龙首,怕是很难。”
吕望生理直气壮道:“我为何要同龙首比呢,不是‘文无第一’吗?我才五岁,比过龙首才不可能吧,我只管自己写好就是。如果事事都跟人比,那我岂不是要累死了?”
“嚄,”左侧有人逗他,“虽然如此,你若不力争上游,叫别人远胜,不怕人笑话你吗?”
“我向更好处学,那是为了自己。我听戏台上也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吕望生回头问疏楼龙宿,“是不是这个意思?”
“巧舌如簧。”
龙首索性膝盖横弯,叫他直接坐在膝上,又换了张宣纸,捏着他手落笔,这次却是端端正正三个楷书,每一个都仿佛是框过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多写几遍。”
梵天虽说要待之如常,可既有天分,能往前多走几步,倒也不必故步自封。
琵琶声缓了几许,阁中越发柔和清静。
不多时,穆仙凤带人进来,只见窗前阳光明媚,龙首低眉,吕望生坐案前提笔,宣纸飘出桌面,“素还真”三个字工工整整排满了。
小孩放下笔,举起手中宣纸,“龙首,已经很像了。”
“嗯,可以了。”疏楼龙宿手指轻抬,“先用膳。”
穆仙凤回过神,即刻带人撤换桌子,侍女鱼贯而入,轻歌曼舞,阁中议论声方才稍息。吕望生坐回旁边,面前多了个小食盘。
一碗莲心糯米羹,小盘颜色鲜艳的肉饼,两个素菜,还有两只软弹透明的兔子糕,食盘之上半点辣椒都没有。
他拿起小勺在那兔子身上敲了一下,暗叹口气,才拿起筷子。
谁想,面前的碗却突然“破”了。
就像画卷从中撕开,打着旋儿被吸入水流深处,随即涌出来无边无际的云与雾,奔腾如海,几乎将他掩埋。
他握着筷子的手顿住,眸中露出奇异色彩,左右看看,空无一人,就像是冷不丁出现在了另一片天地之间。
“望生?”高大的人影站在他身后,“你从哪里进来的?”
吕望生蓦要回头,余光方瞥见一道青花色衣角,筷子啪嗒落地,青花又恢复成紫色宝珠。
“怎么了?”穆仙凤蹲下,“不喜欢?”
吕望生迅速摇头,“我手没拿稳。”
穆仙凤笑笑,“没事,我给你换个勺子。”
“嗯,谢谢仙凤姐姐。”吕望生不好意思地抓了下脑袋,低眉不语。
午后三刻,宾客散去,南园顶阁之上凉风习习。
吕望生也没熬住蜂拥而至的睡意,眼皮子上下打颤,没两下就一头仰倒,腮帮子肉贴着桌面鼓起来。
疏楼龙宿也没动,就这么盯着看了许久,直至穆仙凤看不下去道:“主人,还是抱回去休息吧。”
“放躺椅上。”龙首发话,“梵天送来的书信可还在?”
“在,主人还要看吗?”
疏楼龙宿点头。
穆仙凤不明所以,但将小孩放好,转身就去取了书信,“主人,是书信有什么问题?”
“或许是吾忽略了什么,”疏楼龙宿也未明说,他打开信封,余光落在吕望生睡得酣甜的脸上,“汝请了大夫?”
“晚间就可以安排人。主人为什么这么问?是他有何不妥吗?”
穆仙凤虽也觉得吕望生精力不似普通孩子旺盛,儒门天下学堂中的小学生哪个不是活蹦乱跳?别说正午,三更半夜都能蹦跶起来闹事,吵得师长时常叫苦。可吕望生看起来,也不似有大毛病的样子。
疏楼龙宿不语,审度信中短短数语,并无任何病症提点,少顷道:“天生灵慧,必有短处。怕是梵天没注意到……”
素还真眺望云海,伤气染得鬓颊苍白,久久未动。
自他被天之厉追杀,至如今受人搭救带入异境,已经过了一日,此刻方才苏醒不久,不想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救命恩人,竟然是一个才见过一面的孩子。
他揉揉眉心,收敛神识,再度将目光投向前方,“城主,您说,您为何救素某?”
“为了一场时之危机。此乃时间城,吾乃掌管时序之主,若非为了时间之事,吾又何必涉足凡尘?”
苦境神妖佛魔同行,逆行时间之事素还真并非不曾经历过,但时间城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不动声色,端详男人。
时间城的云间遍布异响,伫立于在肉眼难见的空间内。时间城主更是一袭斗篷遮身,细纱粉雾般捂得严严实实,声似叆叇山岚下的泉吟,慵缓清雅,若无起伏,神秘不可测。
素还真对上他目光,从那漫不经心中分明警觉到危险与凉意,略一迟疑,“还请城主详说分明。”
“不急,”时间城主掀了下眼帘,似笑非笑,“你伤势如此沉重,此刻多说无益,等今夜过后。”
“为何要等今夜过后?”
一夜时间,他的伤势又能好多少?
“今夜城中有客,吾观察他已久,尚不知其来处,此番亏得有你,正好可将他的神识带来城中。”
时间城主说完,竟就这么我行我素地转身去了。
素还真被吊着胃口,满心无奈,才起身环视四周。
云上宫阙柔光抚恤,金芒挥洒,富丽堂皇。骨瓷般的墙面嵌入落地玻璃窗,窗纱贴着银钩,窗外花园如在空中,千株万朵不似中土风情。
他犹豫了一下,上床打坐。
不管如何,既来之则安之。
……
暮霭涌上云层,霞光照进落地窗,花园朦胧。
素还真镇定自若起身,转身望着床上不请而来的孩子,眼神颇为微妙。
吕望生毫无所觉,还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总角双髻都散开了,砗磲发带也掉了一个。
他倾身上前,伸手推下小孩,“望生?”
吕望生睡得很香,一缕头发还贴着鼻翼随着呼吸打颤,脸蛋像是被蒸红的酥糕。
身上还有点墨香,是上等紫精墨,开采自深渊百里紫精石,颜色浓黑,墨迹凝固不化,且余香长留,是儒门天下特有之物。
“看来小客已到。”暖风送入,时间城主果然准时出现在了门外。
素还真暗惊,探出的手顺势将被褥盖上,索性坐在床边说话,“看来之前也是城主带他而来,就不知道城主究竟是为了什么?”
时间城主挑眉,眼中带出几分兴味,“素还真,你不好奇他的身份?吾可是在替你排忧解难。”
他走进来,看素还真将小孩若无似无地护住,不禁好笑,“哦,你怕吾伤害他?”
“只是好奇,”素还真低头,小孩子睡觉的时候下意识握着拳头,“一个孩子而已。”
“你觉得他当真是个孩子?”时间城主不以为然。
素还真道:“或许他只是另有苦衷。”
“哦,那你还跟他打赌?”
“……”
时间城主一眼看透了他,素还真忌惮的显然不是吕望生,而是自己,“无妨,吾只是确认他的时间为何错乱,若是影响到苦境的时序,素还真,你又能视而不见吗?”
素还真面露关切,“可他若不是苦境乃至四境之人,城主只怕未必办得到吧?”
“素还真,你这是在质疑吾的能力?”
无奈何,素还真为难道:“既然是城主要求,素某也是无能为力。”语毕,素还真干脆利落地点头,“请吧。”
时间城主忽觉不对。
“事先说好,这是城主所为,与素还真并无干系,”素还真语重心长,“若人醒来之后,城主万万不可推卸责任啊。”
时间城主:“……”
素还真抬起头,朱颜白发,满目期待。
酣睡的童子浑然不觉,在莲香清韵中越睡越沉,不自觉地张开手掌。
纤细的骨节慢慢变大,比肩短发如墨延伸,眉睫被无形力量描得细长,犹如天鹅展翅,肩胛长出蝶翼般的形。晚霞倾泻在姣好温润的容貌与颀长匀称的身线上,吕望生似是感觉到身体不适,就要醒来。
素还真却在此时心下一动,将他额发拨开。
这张脸……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