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还真呛了一口。
红茶喷到了时间城主坠珠染光的衣袍,隽满云绣时针的领口也稍沾一点湿润,饮岁光使三魂七魄当场吓飞。
“城、城主?!”
窒息般抽了下喉咙,饮岁一把抓住绅士礼帽,看素还真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杀到皇帝面前,大逆不道的叛军反贼,龇牙咧嘴五官扭曲。
素还真好不容易缓和了呼吸,俊逸风雅的气质早就被他抛之脑后,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尴尬望向时间城主。
但见那位优雅从容的代拨时间之主,丰润粉泽的发丝划过肩上沾星曳月的斗篷,眉目平静,唇角带笑,眼神中略略染就几分意味凛然的幽深,将手中茶杯轻轻放下。
哒的轻响。
饮岁瞳孔紧缩,抓住礼帽的手指险些扣下头皮,只想尖叫。
素还真瞠目结舌,涟漪般的眉不自觉抽动,强颜欢笑道:“素某失态,还望城主莫要见怪。”
“无妨,”时间城主波澜不惊地将斗篷上的盘扣解开,随手丢弃在乳白大理石地面,露出矫健劲修的躯干,“不过是意外而已。倒是难得见素贤人如此激动,莫非是那化体又出了什么事?”
素贤人。
这三个字从时间城主口中吐出来,素还真心口讪讪失调。
冷汗滑入领后,素还真看眼地上被他弃如敝履的斗篷,眼珠慢慢吞吞挪到了时间城主脸上。
时间城主靠向椅背,气势在这一刻再度拔高数丈,嘴角一勾,声音和缓。
“来,让本城主好好听听。”
……
“前辈慎重,艳文并非有意为前辈惹来麻烦,不值得前辈如此生气。”
天踦爵看眼史艳文,青年脸色青红交加,竟心虚地躲开了他的目光。
“……”眼睛微眯,天踦爵缓缓又道:“若有任何得罪之处,还请前辈看他年少无知上,高抬贵手。”
“一百零五岁,还算年少无知?”
天不孤手指轻挑,针尖跃跃欲试,兴趣越浓,脸色倒越危险。
天踦爵力道不减,须臾叹道:“艳文虽已是百岁有余,但因长年隐居,少经世事,心无杂念,胆大妄为,故此时常有些荒诞之举,并非故意冒犯前辈。”
胆大妄为?荒诞之举?
史艳文意欲争辩,却被天踦爵一个眼神压住,只得强忍不适,在这尴尬的争锋中试图稍稍远离那针,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急火燎。
天不孤要正冷傲孤僻到不许人多看一眼,便是砍他一刀都使得,这里……可不兴针对啊。
“前辈息怒,晚辈游历苦境,实是对诸前辈敬佩得紧!”他窘迫地挣了挣手臂,腕间细丝又紧几分,顿时僵住,迟疑着说:“并无其他意思。”
再怎么说,这个部位都太危险了。
竹上挂着的名条轻轻晃动,竹篱落下一点雪白,随即白雾弥漫,雪花纷纷扬扬而下。
天不孤挑着银缕细丝,打量了眼史艳文。
他自然看得出小子眼中纯净,也自然察觉得到史艳文身上的确有种还未抹去的天质纯颖,不然龙首何必教养在膝下?
但若说他少不经事,却是言过其实。
天不孤指尖一松,银针一闪,刺入史艳文气海半寸,“听素贤人说来,对史艳文倒是颇为了解?”
天踦爵看眼那针,见是在梳理气海混乱的真气,当即松口气,也将玉晶杖松开。
“仰赖梵天之故,素某的确与艳文认识……已久。”
若论起来,还是心会神交,只不过目前所知,都是史艳文自己说的东西,素还真也未曾发现任何佐证。
史艳文松口气,又动了动手腕,“前辈,您可以放手了吗?”
这个姿势多少有些怪异,不妥不妥。
“勿急,”长指一勾,苍白的面孔上掠过异色,天不孤道,“你竟然还有力量可以透支,看来龙首予你的保护倒是多余了。”
捆住手腕的银线忽然松开,旋即却如游光般贴着臂弯筋脉钻进袖口,过三阳、曲池,猛地一滞。
真气如遇铜墙铁壁相互冲击,史艳文蓦地手臂剧震。
幸而天不孤按得紧,那丝力量才没被他突然震碎。
“这等凶险之招,也是迫于无奈才使用。”长杖杵地,天踦爵看眼史艳文,心下诧异,“前辈可有办法彻底修复他的筋脉?”
史艳文脸色霜白,只觉臂膀胀痛不已,待过两息,一股寒冰之力骤然穿过滞涩的脉络,人才缓了口气。
“多谢前辈。”
“现在道谢,为时尚早。”天不孤终于松开手,“纯阳金刚体再如何强大,也禁不住如此消耗,你这丹田气海一片凌乱,倒不像是只有一人的力量。”
天踦爵倾身搭脉试过一试,手上怦动的确顺畅许多。
他同史艳文对了一眼,不经意间又忆起前日晚上的事情,走了半步停在竹椅之后。
“中途调理过。但因上回并非素某替他调理,还属前辈轻车熟路,所以才来拜访。”
幢幢阴影下,尸体面目愕然,平添几分沉重。
天不孤动作稍缓,端详着史艳文脸色施针,“何时出的事?”
“前日傍晚。”天踦爵答。
“事后都是你一个人帮忙调理,再无旁人插手?”
“是。”
“哦,”天不孤淡然又问,“公开亭距离此处虽不近,来此至多两日,为何用了三日?可是路上有人阻拦?”
天踦爵不觉有异,正色说:“艳文身体不适,故行得慢了些。”
见他打听得如此详细,史艳文尤恐又生误会,便摁住扶手温声解释。
“素贤人将伤势压制得极好,晚辈也知凝涩之处甚多,所以这一路也未曾动用真气。”
掏空的力量就像被盘剥殆尽的保护壳,露出里面最无防备的软肉,一点风吹雨打都受不得。
天踦爵温柔小心,史艳文倒是觉得赶赶夜路也没什么要紧。
“是么,”天不孤听他声音清朗,倒想起那软绵咿唔的童声,轻轻一笑,“是素还真在保护你啊?”
“是的,前辈。”史艳文认真地回答。
他对素还真心怀感激,坦诚也无不可。
但天踦爵却又觉得哪里不同。
雪花飘过烟波江,飘过天踦爵的手指上,他喉结泛痒,低眉看去。
雪沫沾襟,史艳文侧首,红印上落着一粒晶莹雪片,被风吹进锁骨。
腕上金镯被天不孤捏得变了形,医邪手指苍白,可纤长漂亮的指甲上却染了绯红蔻丹,把青年的手揉得战栗哆嗦,留下两道指痕。
那衣领也在挣扎中被蹭开了,把残留的痕迹都露出来,像明月玉色上不小心擦上的胭脂,旖旎微妙。
天踦爵张了张嘴,但看史艳文浑然无觉,又实在不好出口。
他揉揉掌心,竟发现手中全是冷汗,迷惑之时,视线又落在史艳文身侧的发上。
史艳文有着墨缎般的及腿发,洇雪润光,颜丹鬓绿,倾泻如瀑,揉进臂弯里时像是禁锢住了一捧水。
这位美丽姚娆的红衣大夫也有一头长发,方才动手时一番混乱,这相似的墨便纠缠在一起,发尾交叠,不分彼此。
他再看两眼,胸口忽然涌出一股莫名怒火,情绪全然不受控制,连真气都在暗暗翻涌!
指骨骤紧,天踦爵呼吸稍急,化体竟有些恍惚。
热起来了。
伸手搭着竹椅后方的翠竹靠背,竹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风雪簌簌狂狂。
他盯着史艳文,热得丹田生火,口干舌燥,皓齿明眸都迅速干涩起来。
——你,快点,素还真……快点。
“素贤人。”天不孤出声,“你身体不适。”
史艳文下意识仰头,瞳中却落进倒挂的星河,天踦爵退后半步,离开了他的视野。
隽清明秀的面上薄带绯色,瞳中清辉覆上雪雾,天踦爵颌骨绷紧,目光定定落在医邪身上,年轻的面容陡然多了几分成熟变化。
“前辈,”史艳文轻声问,“你怎么了?”
四目相对,医邪盯着天踦爵印堂中的红,再扫了眼史艳文眉眼中的关切,然后说:“屋后有清泉。”
至此时,天不孤同史艳文对视一眼,才终于有些“少经世事”的感悟。
天踦爵欲言又止,面上又红两分,青筋凸起的手捏了捏眉头,而后声音低哑道:“多谢。”
说完转身,只给史艳文留下个疾走如奔的影。
停步之间,稍带艰涩。
史艳文一头雾水,他可不记得素还真受了伤。
待想坐起来,却被银针一瞬点住穴道,又鸦雀无声地躺回去,无辜地望着医邪。
医邪若无其事,将最后的银针落下,约过帮个时辰后,才解了他的穴道。
史艳文通身一缓,丹田虽然仍旧空虚,可先前那凝涩之感却减轻许多!
“多谢前辈再次援手。”
史艳文坐起来,伸手按按胸口,气海果然也是空的。
天不孤却好奇问:“素还真是怎样替你调理的?体内还是如此多的杂气。”
“杂气?”史艳文分心回忆片刻,皱眉道:“那时有人偷袭,晚辈勉力一扛,此后便记不大清了。”
“你体内除了两道佛门之力,还有两道清气,其中一道清气极为强悍,将其余三股力量强行压制,你才有机会行走如常。”顿了顿,天不孤又道:“若是此气主人出手,温言倒也不必来此一遭。”
史艳文闻言,眼睫轻往下压。
风雪越来越大,霞色尽掩,他眸底情绪撤得干干净净。
“难怪……那是吾故乡师尊所留。”
他就说好端端的,他就说自己怎么会突然恢复真身,原来是那个人动的手。
史艳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侧头望向地面那具尸体,放大的瞳孔中一片茫然,映着风雪靡靡、竹影幽幽。
“若不是他,艳文大约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一无所知吧。你看他……火中取栗,死得多冤。”
天不孤微眯起眼,忽而探出手指,将人拽坐到眼前。
左眼暗光流转,医邪从那毫无惧色的蓝眸中,徐徐品出几分无瑕坚毅……及一缕死气。
“怕死吗?”他轻轻勾唇,别有风情。
“怕。”史艳文惊了惊,旋即迅速冷静下来,洒然一笑,“但闻前辈奇采过人,死神天敌手中几无败绩,晚辈对前辈颇有信心。”
天不孤低沉道:“你若只是个孩子,这话还有些可信度。若是现在,吾只看出两个字。”
“愿闻其详。”
“风流。”
天不孤言辞轻吐。
史艳文眼珠一转,目光不避不闪。
“流风余韵是风流,舞榭歌台是风流,安居乐业是风流,云卷云舒是风流,文章华美是风流,百代传奇、风度凛然、荣宠尊贵、死生契阔亦是风流!晚辈看来,这些都是上等风流,唯有那龌龊之辈,脑中只有轻浮韵事,好色无能,此乃下等风流,不值一哂。‘古今风流,宋有子瞻,唐有太白,晋有东山’【1】,皆为绝代名流,晚辈不才,效仿先贤,有一腔饱览山水名胜、遍赏佳人雄士之雅思,虽然风流却不下流,看前辈如看绝代风景,自以为乃是上等风流!”
好个怜牙悧齿的后辈。
“哈!”天不孤眉眼含笑,心情豁然,手指轻抚过他腕上金镯,“如此说来,吾与那白山黑水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史艳文一派正经道,“非晚辈风流,前辈亦是风流。晚辈之风流不过尔尔,前辈之风流便如此林、此雪,风月为伴、新雪寒魂,又难掩柔骨疏旷、雪后余香,‘是真名士自风流’。”
秉着爱美之心,他又镇定欣赏几息这位苦境名流,但过片刻就觉哪里不对。
天不孤似笑非笑,微带几分邪肆气息。
他眼皮一颤,缓缓抬头侧望。
天踦爵点着竹椅,色若桃花,满身是水,双眼被湿润的头发遮盖,只声音沙哑,散发着不明气息。
“好一个上等风流。”
史艳文眼色一变,下意识瞥向天不孤,难以置信。
天不孤摩挲着手指,挑眉不语。
手腕被蓦地抓住,天踦爵将他拽起就走。
“跟我来。”
“呃,”史艳文故作镇定地跟了两步,声音却有些慌了,“我们去哪儿?素贤人?前辈?”
雪过青竹,像谁掀起的白色披风,将两人身形瞬息包裹。
“年少无知,”天不孤靠上桌椅,闭眼玩味,“确实如此。”
……
时间城,光境迷离变幻。
素还真驻足回头,望着月下静若处子的人。
“城主,何必如此?”
“礼尚往来,”云海逐浪,如江豚翻腾,时间城主侧眸,“彼此彼此。”
“哎呀城主!”素还真长叹,抬手一拨,拂尘荡开云烟,露出浩瀚山岭,“看这浩繁人世,素某不忍他日变故,故此不过是略微点拨,城主却以咒术加持,这是否过了呢?”
“谁让时间神通广大,吾也不过也是时间授予的代管之人,无名兄先出一手触动时间,在下自然也要拨乱反正。”时间城主寸土不让。
素还真无奈极了,他望向前方。
视线穿过疏阔云海,抵达另一侧的客居大殿。
“城主年岁远高于在下,却与劣者斤斤计较,怕是有失前辈风范。”
“你的年岁也高于史艳文。”
素还真一默,少顷开口道:“吾总算明白,当年檀郎入我境时,为何要潜藏三百余年,在劣者身边一个甲子才敢略露面目。到底吾非东道,实在不够便宜。”
“客随主便,”时间城主转身,略带矜色,“你说这一局,是谁赢,是谁输?”
素还真无言以对,是他输了。
时间城主地位手段皆非自己可以比拟,若要胜之,还需谨慎。
不过这也无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他转过身,就要离开。
却在这时,云海另一边骤然传来碎乱蛩音,震耳欲聋!
轰隆隆如龙吟咆哮,顷刻间一道巨浪澎湃狂涌,瞬间扫过两人。
一缕异域生机,瞬息掠过时间城。
素还真脸色一变,瞳中射出两道精光。
时间城主更是愕然,本是胜券在握,被那生机疾掠过体之时,表情顿时变得古怪非常。
“哈哈哈!”素还真转悲为喜,放声大笑。
来此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掌心蓦地出现半截碎裂铁链。
“生机,生机找到了!”
“怪道你要收史艳文为弟子,”时间城主语气复杂,“这种气运……”
素还真喜不自胜,将铁链往心脏按去,竟转身对着时间城主深深长拜。再起时,罗袖回身,大步流星,器宇轩昂。
“大道之气运,岂是如此就能抹去?多谢城主帮忙,素某感激不尽!”
时间城主:“……”
【1】明朝李贽《藏书·儒臣传八·苏轼》有言:“古今风流,宋有子瞻,唐有太白,晋有东山,本无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