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千竹坞的道路平静而沉默。
史艳文思索着进退,又恐素还真见怪,眉头紧锁。
千竹坞地如其名,十里幽篁涧边生,沿途山水明秀,青绿铺地,幽蕊丛生,溪水泛着银鳞般的波光。
怎么办呢?史艳文忆起昨日,还是惶恐不安。
他冒犯了贤人。
他简直罪大恶极。
他怎么能坐在素还真腿上……
这不对,这是错的,这甚至可以说是……以下犯上。
十三岁时,师尊教他与小弟算卦打草,搬来一海的玄法秘术,看得他头昏脑涨。他趁着师尊与父亲说话,与小弟翻窗而出,才跑到门口就被抓住。
“又不听话!”史丰洲板着脸,拎着小弟耳提面命,“说了多少次,书没看完之前不准出门!”
“我不服!你这是暴政,娘都说了要劳逸结合!”
小弟的挣扎没能换来劳逸结合,换来了史丰洲一顿暴揍。
十三岁,还很小呢。
小弟挣扎大闹,史艳文本还很听话地挂在师尊胳膊上,不知怎的也挂上泪珠,抽抽噎噎,哭声怎么也止不住。
他是鲜少哭的,一次眼泪好像要将身体里的水分榨干。
吓坏了父母,也吓坏了小弟。
罗碧不闹了,把父亲手腕咬得鲜血淋漓,上来抢过他带回房间,事后也不知怎么平静下来,师尊终于开口放行。
若论起来,平日罗碧对师尊与父亲也很是尊敬,所以史艳文总也想不起来他们为何要闹着出门,倒把罗碧那凶狠可爱的样子记得清清楚楚。
终于离开家门那日,惠风畅畅,阳光格外明媚。
师尊莲冠上晕染上了淡淡的金粉,容貌格外模糊。
“艳文想去哪里?”
史艳文不知道要去哪儿,他还在为那场恸哭而窘迫,尴尬地低着头。
他对父亲硬塞的师尊素来不怎么满意,从前不懂事也曾闹过几次,叫里里外外都下不来台。直至十三四岁,到了议论朝堂科举、商议订婚的年纪,才后知后觉地羞愧起来。
“对不起,”哭过之后,史艳文心口那些无来由的焦躁也似乎被按下不少,“我们回去读书吧。”
罗碧早就被父亲带出去跑马,无人替他说话,史艳文选择了适可而止。
“艳文可以出去玩,”师尊伸出手,轻叹着说,“让你学卦,是要你应对吉凶变化,以保长顺久安。世间能人奇士甚多,运气也有穷尽之时,艳文,你想走得更远吗?”
史艳文思索了片刻,拉着他的手道:“想。”
他从九界走到苦境,从坟墓走向新生,走到了第二世,是否已经算很远了?
他甚至走到了另一个师尊身边。
史艳文眼睫翕动,余光之中,见暮霭丛云缓缓压了过来。
天踦爵那张过于年轻的面孔在水纹里模糊,走得不疾不徐,草叶尖被他裹紧小腿的长靴压下,很快又翘起来。
坚韧不惧摧折,就像素贤人本身。
河面隽上昏日,逐浪浮金,天踦爵鬓角那丛梳密的发被风吹得翘起,透着几许可爱,史艳文走神盯了两眼。
待迈过一片鹅卵石时,风过水静,他才忽地在倒影中对上天踦爵的目光,怕已不知看了多久。
史艳文脚下踉跄,偏头望向别处。
这一偏头,气氛越发古怪了。
天踦爵停下来,揉着眉心转身,却见他颈侧烙下一抹极浅极淡的红,目光一闪。
那红若非光线明亮,几乎看不出来。可一旦看出来,便叫人心头打鼓。
“千竹坞还有很远,”良久,天踦爵说,“快下雨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息。”
有佛剑分说与忘世麒麟在公开亭主持大局,料想事情不会出现太大变故,天踦爵不急。
时间的流速在这一刻变得又慢又沉,史艳文敛眉垂首,只觉那声音还在耳边游喘,气息稍紊。
“好。”
“附近有城镇,我们找个客栈?”
“前辈决定就好。”
凉意跗骨,夜很快就会暗下来,拖拖沓沓实非天踦爵性格。
他定了定神,索性大步上前,一把拦住史艳文的腰,轻若飘云,一射十丈,轻功疾向城镇。
这里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冬日的雨冰冷刺骨,纯阳功体也未必可以熬过去。
史艳文很有自知之明,僵硬的身体很快缓下,掀起眼帘。
天踦爵正经起来时,虽然面貌不同,但也能透着素还真本体的七分温润气象。但不知是否因为两人之间发生了微妙不愉,那眉峰又藏沉静,双眸异常沉静。
他看了眼,又恐方才尴尬之事再次发生,立刻垂下眼帘。
天踦爵却在这顷刻间闭了闭目,臂弯中的腰杆同昨夜没什么两样,冬日布料有些厚,可他手掌刚好捏住了腰线最窄的地方,一臂便能将整个人圈住。
他把人往上提,怕一发不可收拾。
天踦爵骤然加快速度,轻车熟路进了城镇。
城中人来人往,酒楼客栈坐落于最繁华之处,也有武者行走其间。
轻功一落地,史艳文就被放开,他下意识望向天踦爵,这人眉头紧蹙,隐忍般露出凉色,叫他心头一沉,脸色也跟着白了。
“进去。”天踦爵不敢看他,语调清沉。
史艳文理了理仪容,少顷才跟上。
客栈之下酒香弥漫,客人繁多。天踦爵走向柜台,定下两间雅间,速度极快地上了楼。
二话没说,史艳文自然也是心领神会,在对屋住下。
关门时两人不经意地对了一眼,史艳文抢先一步合上门,倒上床便用力搓了搓脸。
有辱斯文,不知轻重!
……
时间城,客居殿。
素还真提着笔,一动不动。
落地窗前飘纱凌乱,笔山架上墨汁滑落,镇尺挡住了半张面孔。
画上之人五官具失,可喘息上仰的脖颈却俊秀好看极了,他攥紧了衣裳,微露出赤呈的脚掌与手臂,两腿蜷坐在另一人膝头。
破庙光线太暗,殿中却很明亮。
所以看得出来,那底下的人看似温和体贴,大腿却有意无意往上撩拨,把人逼得瑟瑟发抖。而另一手却摸进了披风下,欲行不轨。
荒唐,混乱,莫名其妙。
素还真撂开毛笔,仰身砰地坐回椅子上,沉稳温柔的面孔竟透着几许严厉。
“素还真?”饮岁敲门,声音隔着厚重的殿门被无限削弱,“你还好吗?”
一天没有出门,时间城主特地遣他过来关心。
饮岁思及城中另一名客人,深怕出现意外,就要进去。
却在这时,殿门砰一声打开,素还真站在床头柜旁,将一卷画放进去,边道:“是城主有事相寻?”
殿中并无异样,但饮岁目光一扫,看见各方窗帘落下,里面无灯无光,素还真宛若松竹般的高大身影背对着自己,四处透漏着莫名气息。
他迷惑地眨了下眼睛,“是,城主请你喝茶。”
“素某稍作打理便去,”素还真回身,鬓上贝瓣似的发簇往后卷,笑容完美无瑕,“有劳光使了。”
面对这样的笑容,饮岁也不由得放下了疑惑。
他转身离开准备,素还真从柜中取了套新衣更换,再看眼那床头柜,目光微深。
世上还有第二名素还真吗?
他笑了声,意味莫名。
纵然有,也不是自己。
次日出发,两人气氛总算恢复正常。
天踦爵忘记前夜之时,史艳文也对昨日异样绝口不提,默契如友。
“再往前便是了,”天踦爵轻笑,气度疏朗,“你来苦境这么久,想必也听说过千竹坞的大名。天不孤医术高超,为人亦为性情之辈,龙首能够将他请动,想必也深知你的情况?”
史艳文负手慢行,如花间挪步,淡淡道:“不过是龙首爱护幼童,艳文也算是投机取巧,若换了此时的我,无名无辈,只怕未必能得龙首青眼。”
“龙首性情不拘常理,小友气度超然,莫要妄自菲薄。”
“前辈与龙首关系很好吗?”他忽然问道。
客套话说了一路,也是在叫人厌烦,天踦爵淡淡一笑。
“龙首辈分极高,素某只有敬重之,前辈与吾那师弟倒是更谈得来。”
史艳文眨了眨眼,“脱俗仙子谈无欲?”
天踦爵颔首,“是他。不过当年师弟为了应祸气运尽穷,已经不问世事,素某平日也无机会上无欲天。倘或他日有空,小友也可去无欲天走动走动,能叫师弟沾沾好运也无不可。”
他来苦境游历,名人名景历历在数,其实早就定在了计划之中。
“无欲天会允许外人打听?”史艳文来了兴致,“晚辈个听说书先生讲过日月同天的故事,也曾听过素贤人与梵天师尊、刀狂剑痴的情谊,的确令人敬佩艳羡。”
“同道之人推心置腹,素某能够结实他们,也足慰平生。”天踦爵感叹了一句,忽而打听道:“艳文故乡,可也如梵天般的前辈?”
“如梵天般的吗?”史艳文怔了下,须臾道:“也有。”
天踦爵微讶,“为何迟疑?”
喜欢史艳文的长辈应该很多才是。
史艳文望着前方稀稀疏疏的竹林,似成群的屏障,笑了笑道:“艳文出身的家族常年在官府京都走动,幼年所见都是勋贵之人。后来父亲退隐,一家入了山林,倒也有几位大儒爱护,拜过一位师尊,说艳文适合隐居。”
他停了一停,天踦爵若有所感,目光凝注在他树影淆乱的瞳孔上。
“后来艳文离开家中,与小弟闯荡江湖,倒遇见了好几位前辈高人。但闯荡不久便又出了变故,被带回家中,隐居至百年……认识的前辈虽多,大多都慢慢淡了联络,只有一位燕驼龙前辈对艳文极尽爱护,搬来家中居住。”
素贤人何等睿智,当即听了出来,认识的人不多。
“那位师尊呢?”
“他神通广大,最喜云游,大约又在哪处名山瀚海吧。”史艳文跳过这话题,“我们到了吗?”
风过竹林,船驳于野。
千竹坞外安静平和,顺着涟漪而入,更是幽静,连光线都昏暗下来。
还未靠近,便听得其中幽幽传吟,使人失魂。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语还休。新来瘦,非关病酒,独怀悲秋,念忆故人……”
史艳文静静听着,那不疾不徐的语调忽而掺入低沉。
“进来。”
两人微怔,史艳文看眼天踦爵,忙大步而入。
不想才进几步,便在地上瞥见两截断木。再往前,地上插着几支银针,鲜血染红翠竹叶,一缕说不出的凶险叫两人悄然变色。
天踦爵反手抓住史艳文,大步往前。
两人加快速度,直接进了最深处,那朱唇雪肤的医邪正倚靠栏杆,将银针后的细丝如琴弦般拨弄着。
而他脚下,尸体横呈!
见两人出现,天不孤目带不悦,不冷不热地嘲讽了一句,将脚下尸体直接踢给了他们。
“千竹坞平静已久,吾正好奇是哪里来的麻烦,原来是你们。”
天踦爵脑筋急转,武林道上的事情与千竹坞毫无关系,血傀师此刻正忙于对付天佛,掩盖暗中出手谋害神花郡的痕迹,不可能再来这里。
而他是临时起意,带着史艳文过来的。
这是针对史艳文的。
尸体脸色青白,神色狰狞恐怖,仿佛受过极大折磨,那张面向沉稳的中年面孔都变得扭曲可怕。
就连喉结、手足都被医邪用莫名力量生生割断,朝着违背人体生长习惯的四面八方折过……嘶。
脸色微沉,天踦爵侧目,便见史艳文表情凝重,陡然挣脱他的手大步往前,将那倒地的尸体转过来检查。
“无意叨扰医邪前辈,在下齐烟九点天踦爵,因好友透支真气、筋脉逆行反噬来此求医。”天踦爵拱手拜道:“但不知此人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
天不孤不认得他们,但看史艳文面容骨相,却也一下辨认出来了。
吕望生,吕温言。
他提起近乎苍白的手,指尖一错,支着侧耳道:“两日之前,此人暗藏于千竹坞外。”
从那破庙来此三日,他们走得不紧不慢,中途还休息一夜。
此人来得如此之快,怕是快马加鞭,但他如何得到的消息?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两位佛者,天之佛见了龙首,必然要将此事告知。而当日林中一战,事后便有许多脚步声出现……
“是跟着艳文来的,”史艳文起身,拂过衣上灰尘,朝天不孤弯腰下摆,“望生见过前辈,不意为前辈惹来麻烦,还请恕罪。”
天不孤意味不明道:“只是如此?”
史艳文并未起身,仍道:“艳文会查明此事,尽快还前辈一个清净。”
“就凭现在的你?”
天不孤略一抬手,风浪掠过烟波江,看不见的力量将史艳文扶起。
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医邪眼中又生愠色,“吾替你打通经脉,多日不见,你这副身体,是要坏吾的名声?”
史艳文直起身便笑,“正是不敢败坏前辈名声,所以今日才来拜访前辈。想必此人也是知道前辈出手必能力挽倾颓,所以才狗急跳墙,来此侵扰前辈。”
“呵!”天不孤挑眉,“如此说来,吾若今日不帮你,倒是辜负你的期待了?”
“岂敢岂敢,晚辈只是……”他顿了顿,想起那日施针前发生的事,摸摸鼻头,“温言很是感激前辈。若非前辈那日为吾疏通经脉,三日之前,艳文只怕要命丧当场。”
上次施针施得突然。
天不孤听闻龙首相邀时,不过带着几分出门散心的意思,对那小学生也不以为意,初看两眼,不过是觉得这五岁小童太矮了而已。
是那娃娃自己凑过来,像只兔子明目张胆地盯着他,虎头虎脑的小不点。
仗着自己是个孩童身体,直勾勾地瞧什么呢?
这才多久,又在他清净的千竹坞中添了条人命。
“来求医啊,”天不孤勾起一缕乌黑的发,眼眸含情,却是锋利无比,笑得叫人头皮发麻,“当然可以,过来吧。”
史艳文下意识望向天踦爵。
“咳,”天踦爵谨慎地说,“艳文身体先前已经经在下……”
“这是千竹坞,若不信吾,大可离去。”
医邪眉眼一挑,柔眼含魅竟比女子还要动人,只十指纤纤间,银针如缕,丝丝扼紧人的呼吸。
天踦爵欲言又止,最终无奈道:“那,在下可否在旁等待?”
不等医邪拒绝,他有开口说:“地上之人来历不明,在下唯恐有人趁机偷袭,愿为前辈护法。”
“随你。”医邪抬手,淡淡道:“事后记得将尸体搬走。”
史艳文从未见过这样美艳的男子,何况还是苦境成名已久的前辈,听闻还曾与死神有过交集。
出于坦然无畏的爱美之心,他便多看了几眼,哪里知道会被人误会,这会儿正想解释,又怕天踦爵多想。
他脸色微茫,站在原地竟有几分手足无措。
不是他性格胆怯,实在是这位医邪的邪气还带着冷清危险的公报私仇气息,让史艳文尴尬不已。
“过来啊,”天不孤似笑非笑,声若吴侬软语,“吾为你疗伤。”
“艳文放心,”只当史艳文是敬畏前辈言行独特,天踦爵劝道,“天不孤前辈手段超凡,定能让你满意的。”
史艳文头皮发麻,无奈何只能步步挪上去。
为防万一,他预备近前再暗中解释,于是当天不孤那模糊性别的美艳面孔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时,他立刻拱手再拜。
不想天不孤指尖轻弹,银丝闪电般箍入手脉,带着他身体往前倾。
脚下颠了半步,史艳文差点跪下去,那银丝却如绳索层层缠上,又将他往上一提。
烟波江平静无声,医邪声音宛然。
朱唇带血,黑发如魔。
他挑着银针,针尖厉芒掠过眼底,沿着他的鬓角滑过光洁的下颌、喉结,缓缓停在腰间偏下。
史艳文在天旋地转中趴上竹椅,双手却被银线缚住,遭一只修白如葱根却力量奇大的手压在头顶,肚皮一颤,眼神惊恐地盯着那针尖停留的地方,冷汗刷地下来了,陡然失声!
“素还真!!!”
天不孤盯着他颤抖的眼睫,那张双丹凤眼几乎带上祈求,七尺男儿一下软成了水,条件反射闭眼侧头,露出锁骨上、白颈间的一抹红。
医邪本是想逗逗小孩,见状眼神一眯,心神微震。
素还真……?
他缓缓瞥向身边,玉晶杖架住他胳膊,天踦爵冷汗涔涔,认真地说。
“前辈,这不可以。”